第二卷 夕照空山 二十六 排鬱悶乾隆巡魯南 撫難民縣令費心力

第二天,訥親便奉旨回了北京。乾隆撤掉了濟南行宮,在巡撫衙門裡拉了十幾匹馬,馱了些藥材、茶葉,算是作藥茶生意的,帶著紀昀出了濟南城,逕往魯南重鎮濟寧而來。岳濬雖不便問乾隆駕幸魯南何郡何城,但皇帝就在本省,不得不十倍小心,連連召集省司各衙門會議,佈置修橋修路,鄉里保甲連坐,又令粉修各地書院學宮,修葺倉庫,設義賑棚,又忙著籌開大紳減租會議。凡他想到的政務闕失一概細心堵漏,弄得省台官員個個忙得昏脹腦,不知巡撫何以突然間發這麼大的邪。

乾隆因金川的戰事餘怒未消,一路顯得鬱悶寡歡。他臉色不好,侍衛們都不敢湊趣兒。有事來稟,無事就悶頭當「夥計」趕著牲口走路,弄得乾隆更覺心裡不快。紀昀深知他的心事,也不敢正面相勸,只說:「主子其實秉性愛山愛水。這黃土驛道景緻單調,也難怪主子乏味。既然不登泰山,明日到寧陽,咱們走運河,這個時候漕船不多,兩岸有山,不遠又到微山湖,湖光山色相輝映,比這旱天走土道兒強得多!」乾隆聽著破顏一笑,說道:「我也想到了,不過咱們扮的是茶葉藥材商人,這馬,這貨物怎麼辦?」

「主子,咱們是大茶商,不是小販兒。」紀昀見他顏色霽和,略覺寬心,笑道:「奴才家鄉販茶販馬的多的是。真正有錢主兒那是不跟貨走的。叫下頭侍衛們趕牲口,帶上兩個太監,加上大侍衛素倫,我們主子奴才五個上船走-一這運河上夏天往北京送涼藥,送扇子、竹席、西瓜的船多的是,回來是放空。我們花幾個小錢就能盡情享受,豈不妙哉?」侍衛們也覺得跟著乾隆寸步不離拘得難受。素倫在馬上說道:「這日頭毒,那年奴才陪主子到信陽,主子中暑又遭冰雹打,回去我們老爺子又賞了我五十皮鞭,這會子想著還心有餘悸。這一帶運河河面窄,水也不深,主子坐船,奴才們在岸上柳蔭裡走,也好涼快涼快!」

眾人說笑起來,氣氛便不那麼沉悶,乾隆長舒了一口氣,笑道:「別以為我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金川的事辦下來只是早晚的事,昨晚訥親談的軍事方略,先取小金川,站住腳跟再取大金川,聽起來也倒有點道理,但訥親辭色間透著猶豫,好像信心不足,又好像有點外強中乾,難以叫人放心啊!朝廷在金川一再失利,還能再輸?輸得起仗,丟不起人吶!」紀昀笑道:「說到底,大小金川只是個小局。莎羅奔的『志向』,也不過向主子討一碗安寧飯,當個老實的土司,不要侵邊犯罪,年年苞茅橘柚貢著,能為朝廷當差,這就是朝廷的宗旨。主子打金川,也有為朝廷作養少年將軍的聖意,不過拿他練練把式,箭沒有射到靶心上,固然遺憾,犯不著為這個氣傷了龍體。奴才那天聽阿桂講說委屈,心裡就想,要是他說的是實情,這個阿桂就是個好將軍!打出幾個能帶兵的武將,我看就值!」他睨了一眼放轡靜聽的乾隆,知道他心裡不快,便想著說笑為他解鬱,自失地一笑:「看奴才這人,本是勸主子寬懷的,又說上了政務。方才素倫說涼快,奴才倒想起個笑話兒。我們家五叔祖和六叔祖是親兄弟倆,一道讀書一道進學。誰知進了學分出高低來,五叔祖每次都考的優等,六叔祖總在三四等上轉悠,黌學裡有了不同,跟著家裡對婆娘們待承也就不一樣。場裡地邊送飯送水,鍋前灶後苦重家務都由六奶承擔,刺繡針黹、掃地抹桌兒輕巧活給了五奶了。六奶心裡埋怨婆子偏心,可自家男人不如人,也只好忍著。

「那年大考,兄弟兩人都去省裡應鄉試,六奶心裡焦急,發榜頭天一大早,懷裡揣了面鏡子,要『鏡卜』一下自家男人的運氣。」

說到這裡,乾隆不禁問道:「什麼叫『鏡卜』?」紀昀笑道:「那是我們那兒女人們自己占卦的玩意兒——六奶起了個大早,懷裡揣了一面鏡子,到觀音像前喃喃禱告:『並光類儷,終逢脅吉——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威靈觀世音菩薩——保佑我男人高高得中,糊塗試官瞌睡撩高,狗屁文章胡圈亂點!』」他沒有說完,乾隆已經捧著肚子大笑不止,跟著的侍衛們也都笑個不住。乾隆道:「真真好禱詞,妙不可言!靈驗不靈驗呢?」

「六奶禱畢,腋窩裡夾了鏡子躡著小腳掩門出來。」紀昀一本正經,繼續說道,「鏡卜的規矩是出門聽別人的第一句話,回來自己心裡推詳。六奶一心要個吉祥話兒,一路走一路念誦觀音菩薩,剛踅過一個街口,見兩個閒漢也是出門剛見面。當時六月天,正人伏,那兩人一見面就拱手,一個說:『三哥,涼快!』三哥也說:『涼快涼快!』——她就得了這『涼快』兩個字,再也想不出來是個什麼意思。

「待發榜那日,天越發熱得人懊惱,家裡人吃湯餅包餃子等消息兒。五奶和六奶都在廚下,一個擀皮兒一個捏扁食,都熱的滿頭大汗。

「過了正午,門外頭響起一片鑼聲,一群報子擁進家裡,大聲叫著『發榜了!五爺高中了!』亂哄哄著討喜錢,接著聽婆子叫『老五中了,老五媳婦出來涼快涼快!』五奶不言語,扔下餃子皮兒就去了。

「六奶心裡壓著氣,滿頭大汗順著脖子往下淌,也不擦,只狠命推那趕杖,臉上頰上都是水,也不知是汗是淚。正在悲苦,外頭又響起一陣銅鑼聲,人們興高采烈吵吵嚷嚷:『六爺也中了,六爺也中了!賞喜錢吶!』六奶先是怔了一下,霍地站起來『光』地把趕杖摜到面案上,擦一把汗,說『我也涼快,涼快!』——說罷突然想起『鏡卜』的話,原來竟應驗在這個當口兒!」

眾人又是一陣笑,乾隆覺得心境舒暢,要過水葫蘆喝了兩口,揮著鞭子道:「雖是女人情趣,也頗有丈夫意味——一擲而起,千古快事!嗯……紀曉嵐,朕聽說你在河間書齋前掛過一幅『蓋壓江南才子』的幌子!」紀昀臉一紅,放低了聲音說道:「那是奴才少年時的荒唐事,得近天顏,得聞聖學,已經不敢狂妄。主子提出來,奴才當更加謙遜小心,努力精進,再不敢小覷天下人了。」

此刻行進已漸近運河,水叉河港漸多,時值夏分,遠樹近樹新綠如染,高低禾稼一碧無際,乾隆因見塘裡青荷婆娑,一朵朵蓮花含苞未放,矗在荷葉間,在風中搖曳生姿,不禁心曠神怡,笑道:「朕倒被你們逗得高興起來,你是河間才子,朕出一對,你不能遲疑,立刻要對出來——塘間荷苞,舉紅拳打誰?」

「是!」紀昀不假思索,應口對道:「岸邊麻葉,伸綠掌要啥?」

「嗯,倉猝間能對上此聯,也算難能可貴。」乾隆微笑著,縱馬上了一座高橋,轉臉問王仁,「這是什麼橋?」

王仁沒想到會突然問到自己,忙下馬看鎮橋柱,仰著臉對橋上駐馬回望的乾隆大聲說道:「主子,這橋名兒叫八方橋!」「紀昀聽著了,」乾隆說道,「八方橋,橋八方,站在八方橋上觀八方,八方八方八八方!」紀昀忙應一聲「是!」卻下馬向乾隆跪下叩頭,朗聲應道:

「——萬歲爺,爺萬歲,跪到萬歲爺前呼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不禁又轟然叫妙,乾隆笑道:「這麼現成的對子,虧你急切中能想出來!」還要說,素倫指著前頭小聲道:「喏,主子,沿堤過來一群人,像是逃荒的——咱們口緊些兒吧!」乾隆便不言聲,眾人也恢復了常態。乾隆手搭涼棚向北眺望,但見一彎碧水蜿蜒曲屈兩岸柳蔭掩映如煙,並不見人,只聽隱隱的獨輪車吱吱喳喳在樹蔭中由遠及近,還有人輕聲哼唱村歌:

爹娘生我八字差,破屋草庵佃戶家。

冬天破襖難遮風,夏季汗滴一摔八!

怎比平陰王老五,高樓水亭吃魚蝦。

我兒千萬多修福,修得來世娶銀娃……

聽著,小車已經推近來,原來不止一輛,是三個壯漢,都打著赤膊,前邊有小驢拽著迤邐而行。卻是滿滿三車西瓜,壘壘疊疊顫顫巍巍過來。乾隆見小車上坡艱難,忙命侍衛:「夥計們賣什麼呆?快幫一把!」幾個小侍衛答應著下堤吆喝著,頓時將瓜車推到橋邊,就在橋邊涼亭上歇氣兒。

「老二,老三,給爺們弄兩個瓜解解渴兒!」那個年長一點的,約三十四五歲,坐在亭柱石階上擦著汗,吆喝著道,「後頭那車熟得透!——爺們,我們兄弟一路都犯嘀咕,怕上八方橋這個坡兒,誰知就遇上了爺這樣的善心人,不然真得卸了瓜慢慢搬運,那可不要到天黑才能裝卸完?」說著,老二老三兩人托著四個碩大的瓜過來,在石階上切開,口說:「請請請!」張嘴吃了一大口。侍衛們見乾隆沒動,誰敢先拿!倒是乾隆知機,拿了兩塊,遞給紀昀一塊,眾人方才取瓜。送瓜的老三笑道:「做生意的也有這麼斯文的,上回也是幾個茶商,竟像是餓死鬼渴死鬼托生的,吃得肚子這麼大還要殺瓜,眼都撐直了,這模樣,嘿!」他挺了肚子,兩手扎煞著攤開打著呃兒,惹得眾人捧腹大笑,又道:「東家問我,大半車瓜都哪去了?我說日他娘的翻車了,來了一群豬拱著,把好瓜都攘喪完了!」

於是眾人閒話,乾隆才知道這兄弟三個姓王,一倜祖父兩個爹,都是平陰鎮方家的佃戶,都已三十多歲,還打著光棍。乾隆笑道:「你們這是給東家送瓜還是賣瓜?你們都是光棍漢,怎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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