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二十五 城下之盟慶復辱命 萬里奔逃阿桂赴京

主帥與敵人簽了和約,阿桂和勒敏還被蒙在鼓裡。他們已經探實莎羅奔的糧食、金銀都堅壁在刮耳崖,只是因為地形太險,幾次小攻都失利了,只好向東運動,計劃從側面進攻。卻又一時被莎羅奔的火把疑兵計蒙住。接到張廣泗和鄭文煥火速增援的命令後,只好向東繼續移動。直到與莎羅奔的狙擊部隊交火,他才真正弄明白,莎羅奔此一舉石破天驚,趁清兵搶佔地盤時,圍住了小金川主帥營盤準備決一死戰!他們試著佯攻了幾次,那莎羅奔的部卒著實驍勇善戰,都被兜頭擋了回來。接二連三接到「增援」的死命令之後,突然與小金川失去聯絡,派去送信的兵也都被堵了回來。氣氛一下子變得異常緊張。眼見暮色降臨,密雲將雨,部隊還被堵在小金川西五十里地的刮耳崖東,兩個人心裡那份焦急,真像心肺泡進了沸水裡,愈縮愈緊。阿桂是個十分謹慎細緻的人,沒有打過這麼大的集團戰,又不知敵人虛實,一邊下令部隊向他的軍帳靠攏集結待命,一邊傳令游擊以上管帶前來議事。對急得變貌失色的勒敏說道:「我們先收攏成拳頭再說。大家商議一個最好的計策,只管去作。你放心,你是自動請纓來的,就是有什麼錯失,阿桂不要你擔待責任!」

「你也太小看勒敏了。」勒敏吁了一口氣,憂鬱地說道:「我是心裡發急。張廣泗我看是昏憒糊塗了,這是怎麼指揮的嘛!」

二人說著,前鋒後衛兩個游擊海蘭察和兆惠都已趕到,後頭還有三四個管帶,都是面色陰沉地走進他的牛皮帳。海蘭察也是乾隆派到軍中學習軍事的滿洲親貴子弟,和兆惠年紀彷彿,都不過二十五六,正當年少氣盛之時,一進門就說:「阿桂將軍!現在不能緩,得幫著張廣泗、鄭文煥這兩個窩囊廢脫離險境!我仔細看了,狙擊我們的軍隊頂多不過一千人,只是試探著攻不成,要狠打猛衝,殺開一條血路!敵人能舉著火把夜行軍,我們也能!」

「大家都席地坐下。」阿桂說道。火把光搖曳映著他年輕英俊的面孔,「現在,我們的情勢很糟。南路軍的匯合根本指望不上,北路軍至少還要六七天才能趕到小金川。我們三千老弱疲兵深入金川腹地將近二十天,糧食也不多了,主帥在小金川被莎羅奔圍困,情形不明。」他簡要說明了形勢,又道:「現在有三條措置,請大家幫我決策,勝負成敗都是我的責任。一條就是海老弟說的,不顧一切,衝殺過去救援小金川。好處是我們不違將令,若能解金川之圍,有一份大功勞;不好之處路途遙遠、生疏,還有強敵狙擊。再一條攻取刮耳崖,踹掉莎羅奔的藏糧重地。莎羅奔不能不回來解圍。萬一小金川失守,我們手裡有講和資本。這一條好處是辦起來容易,不好之處是要冒違令的風險;第三條,我軍原地堅守,請小金川主帥帶領營盤向我方向突圍。好處是便於保存實力,對主帥容易有所交代,不好之處萬一金川突圍失敗,我軍就成了孤軍,處境會更苦。」

他說的簡約明晰,一下子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既平實又懇切,眾人心裡都暗自佩服。海蘭察略一沉思,說道:「我贊成第二條!」勒敏吮著嘴唇說道:「要遇上賢明主帥,第二條沒說的。一個慶復,一個張大將軍,都是心地偏私,他們見我們立功,又沒有他們的將令,計較起來口舌是非恐怕真的少不了。」阿桂嘆道:「要真公正,本就不該派這三千老弱兵眾深入敵後,誰叫我不是張大將軍親手提攜起來的人呢?」

「我看也是第二條方案好!」兆惠說道,「現在顧不到將來是非官司。圍魏為了救趙,增援也為救趙。主旨上並不違他的將令。我願與阿桂將軍共榮辱!」

阿桂手握刀鞘拄地而坐,一聲不吱。

幾個營棚管帶低頭沉思一會,也都覺得第二條方略最可行,都說:「踹掉莎羅奔的後營,我們也就站住了腳,這是為了營救主將,能治我們什麼罪?」

「好!」阿桂雙手一合,說道:「就這樣定下來了。我看了地形,從東麓進攻刮耳崖比南麓要好得多。刮耳崖上守衛的都是老弱婦女兒童,又有金銀財寶,傳令兄弟們,打下來之後,糧食歸公,金銀任取,不許傷人,不許侮辱婦女,——有違令者殺無赦!」火把光映著他的側面,他的一隻眼閃著賊亮的光,另一隻眼則黯得像一口枯井,「由勒敏兄帶隊,仍舊向東佯攻,給敵人造成錯覺,好像我們還在向小金川靠攏。待取了刮耳崖,佯攻就變成實攻,五鼓之後一定打下來,山上點火為號!」他手一擺,眾人聲喏而退。

阿桂的避實搗虛、圍魏救趙之計異乎尋常的順利。剛過子時,莎羅奔就得到急報,刮耳崖失守。攻下刮耳崖,率兩千人馬強攻小金川東路。莎羅奔陷入左右維谷。慶復、張廣泗卻還在夢中。

「我們回兵去打刮耳崖!」葉丹卡捋袖子大叫,「仁錯活佛落到敵人手裡,將來沒法向達賴和班禪說話!」老桑措卻道:「我們快點打下小金川,生擒了慶復、張廣泗他們,再和他們換人。現在回兵,刮耳崖打不下來,我們就兩頭受敵了。」

莎羅奔背著手在帳中兜了幾圈,倏地站住,說道:「回兵收復刮耳崖肯定不行。強攻小金川也是不行的。」見眾人都用詫異的目光盯視自己,莎羅奔又道:「要弄清楚,我們這一仗是被迫自衛,打出金川地方的安寧!全殲張廣泗,昨天就能辦到,但要激怒了博格達汗。他會再派一個李廣泗、王廣泗!我們無力與朝廷長期周旋啊……這個阿桂很能打仗,他的兵進入我腹地,拔掉幾十處寨子,實力沒有受到什麼損失。我們如果打小金川失利,此刻說不定正在翻雪山逃命!我們如果回攻,他三千人馬收緊據守刮耳崖,後邊張廣泗又來夾擊,這個仗就難打了……」他娓娓而言,說得眾人無不佩服,但此刻既不能回救刮耳崖,又不可攻取張廣泗大寨,又該怎麼辦?眾人正疑慮不定,莎羅奔已下了決心,大臂一揮,說道:「這樣——兵力西移,堵死了阿桂的部隊,記住,只要嚴守,不耗實力,封死消息,這邊我親自到張廣泗大寨,和他講和!」

「張廣泗要扣了你怎麼辦?」有人問道。

「他不敢,」莎羅奔狡黠地一笑,「如今他已窮途末路,巴不得與我講和……當然,我還有些別的措置——除非他瘋了,他不敢向我下手。我告訴你們,沒有誰比我更懂漢人了!」

「他要不肯講和,不答應我們的和議呢?」

「那就只好先吃掉小金川之敵,然後回兵西進刮耳崖。阿桂孤軍深入我腹地,又沒了主帥,就只好翻夾金山逃往瞻對了!」

就這樣,莎羅奔的方略也定了下來,以後就發生了莎羅奔獨闖清營議和、脅迫張廣泗、慶復在和議條文上簽字的事。

三天之後張廣泗的帥帳撤到了達維,和慶復密議一夜,第二天即下令南路軍就地紮營待命、北路軍也退出小金川,在草壩一帶整頓。又煞費苦心地給乾隆寫了一封奏摺,遁詞說:「臣等已奪取大小金川、彼莎羅奔等走投無路,親自面縛前來大營求降,悲淚悔過,情辭懇切。願以身命報效,乞朝廷對金川夷族免加誅戮。臣等維思我皇上仁德如天,征討金川乃為緩靖地方,愛養百姓,觀彼之心,似屬凜服王化,畏懼天威,服膺聖治,慄慄伏闕之心見於言表。臣等公議上奏,免究其犯上擾亂地方之罪,仍以安撫使代領金川土司事宜……」對戰死的官弁,卻頗難措詞,思量許久,任舉和買國良算是「不服水土,中瘴患病而亡」,孟臣「為流矢所中,不治身死」。只有阿桂和勒敏二人沒法打發,兩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幹這樣的事,真是平生未有。」張廣泗臉上帶著一絲自嘲的苦笑,「一個阿桂,處置不易,還有個勒大狀元。記功不行,他們不遵軍令,壞我大局,罪該梟首。記過也不行,他們是進入金川唯一傷損最小的部隊。又聽說打下了刮耳崖……」他像含著一枚酸澀無比的青杏,滿臉的皺紋都聚在了一處。慶復乾笑一聲,說道:「這兩個人只能行軍法,一了百了。主將有難,見死不救,他做得出,我們也做得出。這事不能犯嘀咕,一是叫莎羅奔把炮趕快還我們,二是馬上解除勒敏和阿桂的兵權,暫時委派海蘭察和兆惠率領兵馬,叫他們帶軍速到達維聽令!」見張廣泗點頭無語,慶復思量著,一筆一劃寫道:

阿桂、勒敏貪功於前,帶兵三千深入刮耳崖,孤軍遠離,受敵圍困;掩過於後,畏懼小金川西之敵,不敢東進與主力會合,使小金川之役險失戰機。似此畏死貪生,實出臣等意料之外,亦傷聖上知人之明。為儆戒全軍,已著其限期自解來營,即行正法而肅軍紀。其餘有功將弁保敘事宜,容後再奏。

寫畢,說道:「請大將軍過過目。」張廣泗接過看了看,突然變得有點心煩意亂,煞白著臉用了印,說道:「發出去吧!」

阿桂和勒敏二人就此陷入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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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復和張廣泗謊報軍情、飾敗邀功的奏摺發到北京,乾隆已經離京出巡半個月。留守北京的張廷玉、鄂爾泰和傅恆幾個人傳看了摺子,都覺得其中言語支吾誇張、不能自圓處甚多。但像這樣的軍國重務,軍機處不能擅自駁斥,幾個人商議了一下,便將原折用黃匣子直送濟南巡撫衙門,由巡撫岳濬速轉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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