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二十四 將相不和士氣難揚 定謀欺君魍魎心腸

慶復和張廣泗都是趾高氣揚、騎著駱駝進小金川的。雖說沒有和莎羅奔交火,但北路軍已佔了大金川,南路軍又「攻取」了小金川,中路軍扼著莎羅奔西逃道路,將軍阿桂又深入腹地穿插尋殲敵軍主力,可以說這個莎羅奔已成了池中之魚,自己站在池邊舉著叉,瞧準了一叉下去,活蹦亂跳的魚就會到自己手中。因此進城頭一件事便是向乾隆紅旗報捷。慶復是文淵閣大學士,在這上頭沒說的,洋洋灑灑寫了萬言奏摺,到喇嘛寺張廣泗的中軍大營來商議——小金川已被燒成白地,完整的房屋只有城東這座只有五六間房的喇嘛寺廟了,自然是這位功高威重的大將軍來住了——張廣泗因為怕熱,兩個戈什哈在身後打扇,雙腳泡在涼水盆裡,見他進來也不起身,但卻十分客氣,說道:「我們進小金川三天了,你住外邊帳篷頂得住不?這鬼地方,早晚是春秋,夜裡凍得人打顫,中午比南京還熱——坐,坐麼!」說著便看那份奏摺。他原就不買慶復的帳。慶復雖是欽差,現在又頂著個「戴罪立功」的名兒,更不能和他硬計較座次,心裡罵「老兵痞無禮」,面兒上卻堆滿臉笑容,毫無拘束地坐了,目光盯著張廣泗不語。

「殺敵軍三千,說得過分了。」張廣泗笑著指指奏稿。「大小金川兩城居民不過七千,加上各地零星藏人,整個金川不過一萬二千人左右,就算莎羅奔兩丁抽一,藏兵不過七千,這裡殺三千,大金川紀山就沒功勞了,主子心裡精明得很,你說多了他不信,照舊被罵個狗血淋頭!四百五、或者五百,最多這個數——明白吧!老慶復?」慶復尷尬地一笑,說道:「我已控制了金川形勢,那只是早晚的事嘛。」張廣泗搖搖頭不言聲,接著往下看奏摺,許久才看完了,輕輕將折稿放下,站起身來踱著步子只是沉思。慶復問道:「張帥,有什麼不妥的麼?」張廣泗道:「文筆自然是上好的。但你想想,主子為什麼生你我的氣?他要的是『生擒』莎羅奔,『拿解京師獻俘』,奏摺裡這句話說『必犁庭掃穴,奏凱還朝』,他聽著就空泛了。但若說一定能生擒莎羅奔,現在我們又沒這個把握,將來向我們要人,也是件尷尬事……」他仍舊踱著步沉思。

慶復目不轉睛地看著張廣泗,一笑說道:「你太過慮了。這種事皇上事前督責得緊些,那是題中應有之義。康熙年間御駕親征準噶爾,要生擒葛爾丹,葛爾丹自盡;雍正爺要生擒羅布藏丹增,年羹堯和岳鐘麟也沒做到;尹繼善在江西剿一枝花匪寇,一枝花卻在邯鄲劫了六十五萬軍餉,也沒見治尹繼善的罪。」張廣泗道:「其實我只盼能平定了這塊地方兒,責任也就盡到了。可老兄就不同,在上下瞻對你只打跑了班滾,班滾又逃到金川,造出這麼個大亂子。現在班滾死在金川,已經是個定論,如果再讓莎羅奔逃掉,或者到西藏,攛掇著布達拉宮和北京鬧生分——老兄,我們兩個可就要一鍋膾了!」慶復聽他說的雲天霧地,渾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思量良久才悟到這個張廣泗嫌自己奏摺裡沒有把他的功勞寫足。兩個人平起平坐地論戰績,無論如何都不能叫他滿意!他不禁漲紅了臉,良久,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說道:「我也是事出無奈,請多體諒罷!」張廣泗心裡雪亮,他倒不是那種分斤掰兩和人爭功的人,只是慶復無端在上下瞻對惹出了事,卻要他擔了這麼多干係吃了這許多苦頭,只是想塞個蒼蠅給慶復吃,心裡才快活些,此時也見好就收,笑道:「就要打大勝仗了,犯的哪門子愁呢?我的意思話可以說得活一點,又不違了聖意,我們也有個退路。比如說,莎羅奔的兇殘狡猾,勝過班滾,金川的形勢十分險惡,也不是上下瞻對可比,但我們全軍將士忍苦負重,決心為聖天子效命,生擒莎羅奔獻俘闕下,即該酋窮途自盡,我等亦必解屍赴京,以慰聖躬……這麼寫如何?另外,克敵時日要寫得寬一點、活一點,我們的餘地就大些。」

張廣泗說著,慶復已打好腹稿,在稿本上加寫道:「金川地方山高林密,河湖縱橫,煙瘴千里不絕,非他上下瞻對唯山路崎嶇之難;莎羅奔正值盛年,兇狠狡詐,平日於族人頗施小惠,深得人心,亦不可與班滾之老邁昏聵可比;臣等此番用兵,務期剿除凶逆,不滅不已;今歲不能,至明歲;明歲不能,至後歲。決不似瞻對以燒毀罷兵。」寫罷又將稿本遞給張廣泗。

恰正此時,鄭文煥帶著他的中軍副將張興、總兵任舉、參將買國良進來,後邊還跟著炮營游擊孟臣,張廣泗匆匆看了一眼,說道:「就這樣謄本吧,急發報捷!——你們有什麼事麼?」

「大帥,」張興臉上全是汗,用袖子揩了一把,說道:「莎羅奔那邊有些異動,今天早晨從達維到扎旺,出現零星藏民,毀壞沼澤地的路標,從達維到小金川這裡,也有人拔掉插在泥裡的竹簽路標亂扔,守路的兵士射箭趕跑了他們,但到扎旺這一帶,我們守望的人力不足,路標毀壞了三十多里,有的地段還換了位置,現在已經派了五百人恢復路標。」

「他想掐我的糧道?五百人不夠,再加五百!——文煥,我們這邊的糧夠用幾天?」

鄭文煥已在木圖邊站著審視,忙答道:「運到小金川的糧夠用五天,存在達維的糧夠用半個月——地方太潮濕、不能多存糧。」總兵任舉說道:「昨晚有大隊敵軍向西邊刮耳崖方向運動,火把曲曲彎彎延伸了五里多地,敵人看來要從刮耳崖南下,向瞻對逃跑!」

慶復一聽臉上就變了顏色:莎羅奔從瞻對逃走,那還了得?但他還未及說話,張廣泗冷笑道:「向西?那裡有什麼出路!我的南路軍是幹什麼吃的?——阿桂那邊有什麼消息?」買國良忙陪笑道:「標下是回這件事的。阿桂疑心刮耳崖是莎羅奔的存糧倉庫,幾次派人去偵探,都被堵了回來,他也看見了向刮耳崖行進的火把。他認為敵軍是要退守刮耳崖負隅頑抗,更相信莎羅奔的存糧在刮耳崖。請求再撥兩千人,由他和勒敏分頭,夾擊刮耳崖。」張廣泗道:「小金川這邊的兵不能動,我發令,叫南路軍撥三千人給他——哼,少年得志!」他不知哪來的氣,臉色鐵青,眼中熠熠閃著火光,眾人都被他懾得心裡一寒。鄭文煥心中疑慮重重,皺著眉道:「莎羅奔實力並無傷損,東邊掐我糧道,西邊大隊運動……不像是好兆頭!」

「這是個小丑跳梁之計。」張廣泗道:「他知道我最重視糧道,所以在東邊故作姿態。他真正圖謀的是西邊,想在刮耳崖站穩腳跟,在深山老林裡和我周旋,或尋機向瞻對逃跑,或打出本錢向我投誠。」他站起身來,胸有成竹地說道:「糧道要護好,從達維再調過一千軍馬,我們在小金川站穩,北路軍和南路軍都向刮耳崖壓過去,他就沒轍了!」他躊躇滿志地坐下呷了一口茶,對慶復道:「把奏摺發出去吧,大小金川一齊收復,皇上可以安枕而臥了!」

※※※

然而清兵只安逸了一天,第二天凌晨,張廣泗便被潮水一樣的吶喊聲驚醒。蹬上靴子便見鄭文煥和張興兩個將軍急步進來,後頭跟著買國良,卻是氣急敗壞,也不及行禮便指著外邊,說道:「大帥,敵軍攻上來了,現在城北的敵人正在集結,已經由東路向城南行動。孟臣帶著一棚人駐在外面,天險可守,請示大帥,要不要撤進城來?」

「全部撤進城!」張廣泗已全無睡意。他情知事有大變,但仍鎮靜如常,發一道令便停住了,問道:「攻城的藏兵有多少,打的誰的旗號?都有什麼裝備?」張興道:「城東城北的敵兵不足兩千人,打的是『大清金川宣慰使莎』帥旗。約有五百弓箭手,三四枝獵火槍,其餘都是尋常兵器!」

「很好!」張廣泗獰笑一聲,「我正犯愁尋不到他的主力,他自己送上門來——莎羅奔好膽量!命令:四門大炮全部架到南寨門,五百名弓箭手、三十枝火槍隊全部上城牆守圍,中軍留五百名近衛,統由鄭文煥指揮!」

「扎,標下曉得!」

「命令,阿桂所率三千人馬迅速撤離丹巴,無論沿途怎樣受到騷擾,務必於三天之內趕回小金川會戰!」

「扎!」

「命令:任舉所部達維守軍,全力護住我軍糧道,傳命中路軍的康定一部,不管路上死多少人,半個月內趕到小金川,北路軍留守大金川一千人馬,其餘的兵馬十天之內到達——告訴他們,若不能如期到達,不論勝敗,我都要行軍法斬掉主將!」

「扎!」

此時天方黎明,嵐風輕霧在微褐色的薄曦中流移徜徉,中夜的寒冷餘意未盡,一陣陣襲得人起慄。聽著外邊時伏時起的吶喊聲越來越清晰,夾著零星爆行似的獵槍響聲,彷彿敵軍已經到了寨門跟前。張廣泗掛上佩劍,一邊向外走,一邊冷冷吩咐道:「慶大人呢?請他和我一道巡城——把我的帥旗升到寨門上!」他一出門,便見慶復過來,臉色蒼白,哆嗦著嘴唇想問什麼,遂擺擺手道:「什麼也不必說,我們上城去!」慶復見他如此鎮靜,也定下了心,說道:「能不能先放兩炮,鎮一鎮敵人威勢?」

「成!放炮升旗!」

三聲劈雷一樣的大炮在南寨門內一處高垛上劃空響起,撼得大地簌簌抖動,一面寶藍色鑲金線的帥旗,在濕漉漉的晨風中冉冉升起。旗升至半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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