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二十二 燕入雲失意投清室 胡印中落魄逃大難

來的人果然是劉得洋,一見燕入雲開門,忙轉身對後邊站著的三四個人說道:「戴爺,這就是燕入雲!我打包票,他們都是正而八經的生意人!」燕入雲見周圍並沒有大隊人馬,趣喑的小巷裡狗都衝這邊叫,遠處隔著五六家,似乎也有人在敲門叫喊,頓時放了心,假裝揉著眼,嗓子帶著濃重的喉音,說道:「整整折騰一夜,官長們也不累!請進來吧,老黃,小印,長官又查戶口來了!」接著西廂房便傳來皇甫水強、胡印中的嘆息聲、咳嗽聲。……趿鞋開門出來,跟著進了燕入雲住的上房。

「戴爺,您坐!」劉得洋半主半客,周旋著眾人,一邊親自倒茶,一邊說道:「這位是燕老闆,家在北京,山東、山西都有他的寶號。販賣磁器古董。嘿……」這劉得洋三十多歲,黑而且瘦,一口牙被煙燻得焦黃,人長得伶伶俐俐的,渾身都有消息兒,是個一按就動的角色。他取出煙荷包讓了一圈,沒人抽,便自在燈上燃了一鍋子,滋吧滋吧噴雲吐霧,眼睛骨碌碌兒轉。

那戴總爺卻板著一張公事公辦的臉。他在邯鄲縣刑名房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衙役,若論職分,可說「什麼也不是」,但吃著這份皇糧,便把這裡的鎮長、鎮吏都比下去了。他大剌剌地蹺著二郎腿坐著,讓煙不抽,又推開遞來的茶,「嗯」了幾聲,說道:「咱們太爺親自點我到這裡來,專門清點外來香客。嗯——這個這個嗯!這個簿子——」他拍拍半夜時查戶口用的那本冊子,「你們三個在這裡住了十八天了,是還什麼願,要漚這長時辰?嗯……再說,你在北京幾處開著舖子,總不是近來的事,怎麼從保定府開出經商引子?這日期也才只有一個月,怎麼瞧都有點驢唇不對馬嘴。縣尊說,奉了欽差劉大人的憲命,要追查劫銀反賊!凡是引照不合、鋪保不全的過往客商,要一律扣留,送縣甄別……」他吊胃口地清清嗓子,又拉過他方才推開去的茶碗。燕入雲忙點頭哈腰陪笑,說道:「戴爺,一瞧您這體勢,就知是個精明蓋世的,什麼賊能哄過您老的眼呢?我家老太太患了十幾年的痰迷——瘋病!整日丟磚打瓦砸瓶子,不治好了,咱這一家人真沒法了。上回我打邯鄲過,老爺子說,一定要求求呂祖。我在呂祖跟前許燒一百爐香,捐六百六十兩銀子,回去時,得了一個土方兒,我娘的病就好了。這個願心不還還得了?爺您放心!咱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我殷殷實實的商家不做,我能去作賊麼?您再瞧我的引子上的官印,那日期是接北京引子轉的,我就有十個膽,也不敢在您老跟前使詭計呀!」那戴總爺一口一個「嗯」,又道:「我也不想當惡人,嗯,你隨我走一趟,嗯,對明了你引子,嗯,是真的,嗯,就放你回來。嗯,衝著劉爺,我也得給這點面子。嗯。」

「戴爺,都是出門在外的人,行方便也是積陰騭麼!」燕入雲給皇甫水強遞了個眼色。皇甫水強立刻會意,進裡屋取出個桑皮紙小包兒,恭恭敬敬放在姓戴的肘邊。姓戴的看了一眼,說道:「我最煩你們這一套,通衙門你們問問,我愛過誰的銀子?」燕入雲變得嬉皮笑臉,小聲說道:「這是點黃的,不成敬意,韋爺帶回去給公子打個鎖兒什麼的。跟來的上下我也不虧待,也有點小奉敬——老黃再把馬搭子裡那個五十兩的京錠取來給爺們當茶敬——出門在外的人經不得官司。您手抬抬,我們不就過去了?」

聽說是金子,戴總爺眼光一閃,咂著嘴嘆道:「誰叫我和劉爺是朋友呢?打堵牆總比不上修條路,你們說呢?」鎮典史已經得過一份了,眼見又能撈一份子,也高興得眯眼笑,說道:「劉爺是大本分人,老街坊了,我還不知道?戴總爺只管放心,一百個沒錯!」戴總爺這才起身,緊緊攥著桑皮紙包兒去了。劉得洋送走他們,返身回來,掩上門道:「劉統勛已經在邯鄲下馬,來者不善!你們好好想想,有走風漏氣的地方沒?我一家老少幾十口子人,有個事兒不得了,得早作預備!」

「這是劉統勛的下馬威,想打草驚蛇。」燕入雲鎮靜地說道,「我們想了一夜,沒有什麼疏失之處,所以不能亂了方寸。得洋你放心,跟我們一處在這守著。不出事最好,出了事也絕不會攀咬你——就說我們拿你家眷當票子,脅迫你。你是不得已兒才跟著幹的——本來別人並不疑你,你一『預備』,反倒告訴人家了!」

「燕哥別說這話,當年我也不含糊!」劉得洋手中的旱煙在暗中一明一滅,說道:「不過叫我守這裡,反顯得做張做智。天明我還得去邯鄲城。回車巷朱爺下了帖子請我,務必辰時趕去議事,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朱紹祖的為人,燕入雲等三人都曾聽說過。昔日走鏢也和江湖來往甚多,如今雖然洗手,新「龍頭」卻是他的關山門弟子喬申。下九流裡頭什麼唱戲的、剃頭的、算命、測字的、陰陽風水先生、走街賣藝的、各個水旱碼頭的丐頭、鴇婆子都歸姓喬的管。因此朱紹祖雖然自己金盆洗手了,但在邯鄲城十字街跺跺腳,仍是震得四城亂顫。燕入雲咬著下嘴唇沉思著問道:「幾時下的帖子?」

「方才。」劉得洋含著煙袋噴了一口濃霧,「東澡堂裡一個修腳的專門騎驢送來的。」

「那肯定和這個戴總爺衝的一回事!」

「他沒說什麼事。」劉得洋似乎有心事,煩躁地磕了磕煙鍋,卻又立即裝上,說道:「朱爺平時只向官府往外保人;從未幫官家查賊。」胡印中道:「也許在你身上已經聞出什麼味兒了,叫你賣我們呢!」皇甫水強卻道:「要真聞著味兒,方才這戴總爺一索子就牽我們走了。我猜姓劉的還是在打草驚蛇。不過,劉統勛這一著棋走得真兇,打炸雷似的,捂耳朵都來不及,我們真得步步小心了!」

燕入雲此刻倒有點慌亂,他在翠紅樓連著出入十幾天,都是和小青兒睡到半夜,天不明就走,會不會招人疑心?想想自己在那兒出手也太闊綽,每個晚上都是進門一錠元寶,這種嫖客也太稀少了——思量著,心如一團亂麻,嘬著嘴,盤算了半天才得了主意,說道:「我們空在這兒咬牙磨屁股沒用。我明兒和得洋一道進城,他去朱家,我到別處觀風色。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快著回來報信兒,得洋有信兒,也趕緊報給你們。這麼著,我們消息兒更靈快些。」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

劉統勛原估計三天之內能尋出線索,誰知第二天中午馬頭便傳來好消息。老茂客棧的二癩子已經叫馬頭鎮典史捉住;馬頭巡捕申二毛逃脫,正在四處搜查,報信兒的是四太保廖富華,跑得滿臉滿身流汗,見了劉統勛打了個千兒就起身,氣喘吁吁地說道:「富春大哥和鎮裡的黃典史親自押著二癩子,申初時牌就能到!」梁富雲在劉統勛跟前站班兒,聽這一說,興奮得擰著身子叫勁兒,雙手向劉統勛一拱,說道:「爺,您真是神仙!這麼說,朱紹祖那兒肯定也能撈到一笊籬!好爺哩,這事兒窩死小的了。別再叫我站班兒了,叫我去回車巷,陪著師爺、師祖在朱紹祖筵上拿人吧!」

「不要急嘛!該用你時候忘不了你。」劉統勛手裡拿著一卷《資治通鑒》,不動聲色地盤膝坐著聽完,吩咐興兒:「給富華倒茶——用這大碗!嗯,朱紹祖那邊肯定也會有信兒。賊人做這潑天大案,不能不驚動邯鄲這道兒上的人物。只要有頭緒,拿賊一定叫你上去!」說話間,高恆笑著從西廂過來,手裡端個大盤子、盛有五六個米粽,還有煮蒜、紅雞蛋、切糕,頂上還有半隻鹵雞,將盤子直往廖富華懷裡讓:「來來,吃,夥計!這趟子真是難為你!申二毛竟他媽的也跟賊是一夥的,那點子黃金還是他搜出來的……二癩子我下了多少工夫都沒有擒住,他居然敢再回來!」又轉臉對劉統勛道:「這回真虧了你!」

劉統勛見他如此草包,不禁暗笑,卻揮手叫眾人出去。高恆見他只是皺眉沉思,忍不住道:「延清,怎麼打起啞謎來了?」劉統勛輕輕甩開搭在前胸的辮子,說道:「我想勸你持重慎言,這個樣子不成。要知道你戴著罪,幾個御史有密本參劾你呢!」

「是……」高恆無可奈何地看一眼這個鐵臉怪物,「全仗大人關照!」

驛站的伙房送來午飯,一盤蒸糕,一碟碎冰糖,幾個米粽,一小碟腌黃瓜和臘肉炒酸菜,還有幾個雜合麵饅頭,這些都是劉統勛自己點的。劉統勛道:「今兒過節,我們不妨奢侈一點,但不能用酒了。你要嫌這裡不自在,還回你房裡用餐就是。」高恆訕訕一笑,卻不敢自行回去,說道:「我還是陪大人一道兒吃吧。你規勸我,那是對我好,敢不遵命!」於是小心翼翼坐在劉統勛的側面,拿起一個饅頭,相了相,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吃。十分謹慎地夾菜配飯。劉統勛講究「食不語」,提起筷子便不再說話。高恆也只好硬著頭皮陪餐,一餐飯下來,自己都不知道吃了些什麼。見送來巾櫛,便起身站著,一邊揩汗,一邊笑道:「與君一席飯,勝讀十年書——你是欽差,驛站供應有定例的,多要點肉食有什麼不好?」劉統勛搖著扇子,又捧起了書,說道:「沒讀《左傳》?肉食者鄙。」高恆見他隨和了些,心裡輕鬆了一點,說道:「欽差在外每天有五兩銀子定補,省了也不歸你自己。尹繼善是清官吧?無論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