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十六 一枝花施謀奪軍餉 劉吳龍具折彈盧焯

那梁富雲臉色煞白,惱得氣都換不上來,半晌才把話說明白:

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帶著梁富雲出了老茂客棧。梁富雲看天色時,尚在未申之交,街上賣菜的,打醬油灌醋的,來來往往住店的客商熙熙攘攘,一派平靜安謐,心已經是放下了。出店往西,又往北,拐了兩個彎兒,皇甫水強指著前邊一座樓,說道:「這就是我們少奶奶的舖子。」梁富雲進去一看,果然裡邊住了不少客人,滿院卸的都是貨,大小麻袋垛著,夥計們手提大茶壺向各房送水,一切並無異常。梁富雲更覺放心,笑道:「這房屋倒是軒敞,只是門面樓太舊了!」

「爺看得不錯,」燕入雲笑道:「這店是才從劉二貨手裡盤過來的,姓劉的是個敗家子兒,除了嫖女人,什麼也幹不成。我們少奶奶精明著哩,八百兩銀子就買下了——這會子,少奶奶就在樓上。您在下頭等,我們帶藥給她過目,只要合了她的意,這生意就算成了!」

梁富雲打定了主意:人不離貨,貨不離人。也笑道:「對不住得很,我們爺也有話,讓我寸步不能離貨。請上覆你們少奶奶,除非當面貨銀兩交——這一百多斤東西值上萬的銀子呢!」燕入雲和皇甫水強為難地對望一眼,燕入雲道:「這處產業是用舅太太名兒買的。我們老太太什麼都好,就是怕太太攢體己錢。上回我們裡頭的還聽老太太連砸帶碰地說我們奶奶,『你大哥他當官去了,我也指不著他,他也不能再要家裡的東西。這還不都是你們小倆口子的,別學那外頭小家子小戶人的歪派,賊似地偷偷拿著體己放債、置地買房子,外人瞧見像我老婆子不能容人似的……』萬一,你上去叫人知道了,家裡不知傳多少閒話呢!」梁富雲只是搖頭,說道:「那是你家的家務,我管不著。」皇甫水強和燕入雲交頭接耳說了幾句,燕入雲便登登地上了樓,一時便見一個丫頭在樓梯口招手兒。梁富雲和皇甫水強兩個人使勁扛著麻袋也上了樓。

樓上三間房雖然陳舊,卻很寬敞,靠西牆擺著個大臥櫃,中間一張八仙桌,其餘幾乎沒什麼東西。顯然是少奶奶不願見外人,中間扯了一道帷帳。皇甫水強放下麻袋,站在帷帳前稟道:「少奶奶,客人來了,貨也帶到了。」便聽帷簾後的易瑛說道:「那就請客人坐,把貨取進來我看。」微微還聽韓梅唐荷幾個鶯聲燕語腳步細碎,簾子一動,雷劍一身丫環打扮走了出來就要取麻袋。

「上覆尊少奶奶。」梁富雲仍是十分小心,起身叉手稟道,「貨都是上等京貨,從貢品裡套購出來的,不然也不敢要這大價錢。尊府的管事人已看過了。少奶奶要驗,各抓一點驗看就是。」說罷便解麻袋。

突然樓下一陣喧嘩,好像店裡夥計在迎接什麼人。請安問好的,一片嘈雜。燕入雲和皇甫水強相顧失色。易瑛的聲音也有些慌亂:「老太太來了!是哪個賤人在那裡嚼老婆舌頭?準有人把消息透出去了——快,把東西收拾起來!」

慌亂間,燕入雲和皇甫水強二話沒說,掀開那隻大臥櫃便將兩個麻袋裝了進去。易瑛也顧不得拋頭露面,帶著三個丫頭掀簾出來,對燕入雲道:「你們隨我下去——請梁先生暫在上頭迴避一下。萬一老太太要上來,梁先生就說是我娘家舅舅!」說完便帶著眾人走下樓去。梁富雲在樓上聽得樓下一陣說話聲,陪笑聲還夾著丫頭們給老太太的請安聲,腳步雜沓地都向後院去了。

梁富雲想起自己妻子「防著分家」,將體己錢放外債的情形,不禁肚裡暗笑。索性坐到大臥櫃上一袋一袋抽旱煙,又思量著馬嚼子皮繩毛了,待會子要不要到皮匠舖打條新的。半晌聽下面闃無人聲,心中陡起警覺——急起身下樓看時,只見前店後院一個人影兒不見!慌亂間,忙進院中解開一個麻袋,看那貨時,袋裡裝的都是青草……他突然一陣恐怖,丟下草袋子奔上樓,揭開臥櫃看時,不禁一陣眩暈。那臥櫃下邊有一道假門敞開著,是個沒底兒的櫃子,哪裡還有什麼貨物在?!

一陣陣冷汗驀地淌了下來,梁富雲覺得從頭到腳麻木冰涼——三步並兩步跳下樓。「史先生」「少奶奶」胡叫一氣,前院、後院挨門挨戶又踢又撞搜了個遍,卻是房房皆空、人影兒全無。梁富雲自出道以來從沒有吃過這種虧,常被黃天霸誇獎為「膽大心細,做事認真」。這一次竟在光大化日之下讓人把上萬銀子的藥材給盜騙走了。他這一氣真非同小可!——他瘋了似地衝出客棧,連捉了幾個鄰居連踢帶打又審問,才弄明白了:這裡原是一座荒了的山陝會館。幾天前來了一撥人,化了幾十兩銀子略加修繕,說是暫住一下就走的。鎮上沒人認得他們,既不知道哪裡來的,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

「就這樣,徒弟讓人騙了……」梁富雲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偌大漢子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這時賈富春、朱富敏、蔡富清、廖富華、高富英幾個人已經聞訊趕來,見這個素來精明的師弟淚如泉湧,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也感到異常氣憤,紛紛勸解。高恆在旁也氣得臉色鐵青,拍著桌子叫:「傳他們這裡的鎮長來!承平世界,朗朗乾坤,竟出了這一幫子稔秧,竟然詐騙搶劫到我們頭上來了!」

黃天霸眉頭緊鎖,用力壓著心頭的火,掂量著這事情的分量。半晌才道:「高爺,別忘了我們不是來和人賭輸贏的,我們真正的貨沒給人瞄上,我覺得還是件幸事呢!這地方鎮長、鎮丁都是靠不住。要是小股子賊,他們不敢打我這黃家鏢的主意;要是大股子土匪,官兵先就指望不上。我不願住這馬頭鎮就是這個原由。」

「你是說這事怨我了?」高恆刁聲惡氣地說道,「是我叫住這裡的!」

「標下哪敢有這個意思?」黃天霸見他發國舅脾氣,耐著性兒笑道:「現在最要緊的是保護好鏢銀,賊們沒有盯上我們銀子,這就是幸事。不然,在這個地方打起來,就算打個平手,後頭幾千里地,這鏢車可怎麼保?」

「依著你說怎麼辦?」

高恆臉色和緩下來,到四川還有兩千多里路程,全指望著黃天霸一干人護送,他不能不買這個賬。「難道拉倒不成?」

「拉倒是不能拉倒的,這是我失的銀子,自然由我賠出來。我失的面子,自然讓我找回來。」黃天霸娓娓勸說,「這時候得忍下這口氣——先寫個案由,加上失單送到邯鄲府。他管轄的地方出了盜騙案子,自然責成他們拿賊尋贓——我們該走路明日只管走。平安把銀子送到軍裡,回過頭我慢慢來拾掇這群混賬王八蛋。這個時候兒不敢因小失大……」

高恆深深吁了一口氣,丟了這麼多貴重藥材,他真也有點肉疼:「夠贖巧媚兒用的了!唉……」黃天霸對六位太保卻換了一副面孔,臉板得鐵青,說道:「都看見了吧,江湖上人心險惡,比這刁鑽的毒計有的是!從現在起,內院刀不離人;外頭護院的也要備足暗器匕首,心要沉靜下來,不要再想『拿賊』的事,也不許單個出去尋賊——你們可都聽明白了?」

「扎!」

徒弟們齊聲應道。

※※※

易瑛等人得手,帶了兩麻袋藥物並未遠去,躲在鎮北馬王廟破院裡靜等黃天霸來人搜索。等了一個時辰,毫無動靜。正要派人去探,老茂客棧的二癩子高一腳低一腳跑來,氣喘吁吁地說道:「他們不搜了——快另想辦法吧!」易瑛揚著臉想了想,一笑說道:「姓黃的不含糊!癩子兄弟先回去,一會再叫他們兩個去,你只揪住他們喊叫就是。」又對燕入雲、皇甫水強交代幾句,笑道:「史成功——事不成功,還不能揚天飛走,再攪他一棍子!」於是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各飲了一大瓢酒,裝作醉醺醺的模樣,又搭肩挽臂地趕往老茂客棧——此時已是紅日西墜的時候了。

此時二憨子和二癩子早已預備好,見他兩個晃晃蕩蕩地進了巷子口,二憨子大叫一聲:「拿賊!」「忽」地一聲衝了出去,一把揪住燕入雲尖聲叫道:「好賊!自打有馬頭鎮,什麼樣的烏鱉雜魚賊我都見過,就沒見過你這麼膽大的!」店裡不少客人,都知道西院遭了稔秧的騙,有的正吃晚飯,有的已經吃過,聽見說拿住了賊,便一窩蜂擁了出來,遠遠站著呆看。

「什麼?」燕入雲被二憨子雙手劈胸拿定,兀自裝作醉眼迷離,打著酒呃問:「誰……誰是賊……來,喝……」那皇甫水強卻裝作靈醒過來,一摸後腦勺道:「啊呀!怎麼弄的,跑到這裡了?」——從背後拉著二憨子的辮子,猛地一揪,二憨子登時被撂了個四腳朝天。他卻異常靈動,一個鷂子翻身,死死抱住皇甫水強的腿,殺豬價大喊大叫:「拿住賊了!你們快來呀——二癩子,我日你八輩祖宗!怎麼不來幫忙……高掌櫃的黃掌櫃的……你們快來呀!」

在店外巡風的是五太保高富英和黃天霸的兩個外甥,早已將情形報了進去。那梁富雲頭一個耐不住,拔刀在手大喝一聲:「拿賊去!」他的幾個徒弟立刻跟了出去。黃天霸在睡夢中被驚醒,衝出西廂房看時,高恆已經帶著眾人奔出店了。隔院店老闆還在大叫:「客人們,快幫幫高爺拿賊!他們只有四個人,還有兩個是娘們……拿住了官府有賞,高爺、黃爺也有賞啊……」那聲音又尖又高,二里地外也能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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