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十三 小雜佐揮扇撞木鐘 大制台籌劃運錢糧

嫩弱纖細的牽牛藤,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從潮濕陰暗的牆角爬出來,用勾鬚一段一段抓著牆上的縫隙、凸點,挺著身子去尋找太陽。牆頭上黯紅的苔蘚漸次變得灰暗乾燥。不久,又像被誰用綠油漆刷子胡亂團團塗了一遍,愈變愈綠,茸茸的像蘊著濕氣。在陽光下顯示它特有的嬌艷,牆外早已是春風拂柳芳草如茵——乾隆七年雖然是個「倒春寒」,幾場無聲雨後,春意還是「油」然滿院。

江南巡撫尹繼善今天起得特別早,昨天接到乾隆密諭:慶復、張廣泗已將進兵大營由成都移至康定,兵分兩路,北路由巡撫紀山統領自松潘向東南挺進,南路由提督鄭文煥率領,自里塘向西北夾擊。慶復、張廣泗親率中軍駐節康定,待南北兩路會師大金川,自然而然就截斷了小金川與青藏、上下瞻對的通道,成了一個孤島。即使戰事有所不利,只須團團圍定,餓也餓垮了莎羅奔。如今大兵已動,北路軍糧草缺五萬石,南路行軍在沼澤地,毒蟲、水蛭、螞蟥漸多。有的地方已經出了煙瘴,急需木葉草、水薄荷、敗毒散這些藥品,部文轉批,請旨照準,「著由尹繼善一體採購,已命四川布政使勒敏前來領取,分發諸軍,勿誤!」大約乾隆覺得玆事體大,特意還在「勿誤」二字下頭濃濃地圈了兩個硃砂圈兒。昨天,尹繼善簽署手令,開列藥單通告,蘇州、杭州、揚州及江寧藥店,凡有此類藥物一概作官價平價收購。有藏匿、囤集居奇者一律就地正法。南京、杭州兩府衙傾巢而出,務期十日之內採辦足額。同時發了八百里緊急文書諮會河南、安徽,各撥庫銀六十五萬兩調來南京,以備買糧之需。他是個極有條理的人,在百忙中還抽出一個時辰陪著袁枚、黃嵩、八大山人逛了一趟莫愁湖。從容不迫地趕回總督衙門,集合全體師爺、書辦,分工安排了兩件大事,又接見了兩位捐銀一萬兩報效河工的鹽商,這才回衙安歇。又知會簽押房當值師爺,夜裡如有四川、安徽、河南、北京的來人、函件、部文廷寄「不怕打擾」,一律及時報到內寢。所以勒敏、阿桂、錢度、高恆乃至於小路子來南京,他身在臥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預先知道這些人要來,心中有數,該說什麼話自己已經想好了的。所以諸事並不張皇。

尹繼善一如平日,在衙後自己宅院練了一趟太極劍,又讀了幾篇唐詩,帶著兩個小奚奴逕往前院簽押房裡來。此時天色尚朦朧,幾個正在吹燈掃地的戈什哈見他過來,忙退至道旁請安,稟道:「高大人、勒大人他們昨晚已經知會了當值師爺,吃過早點一道進來。四川來的糧道行走肖路,昨晚沒住館驛,就歇在咱們衙門客房裡,一早就過來請安,我們請他在書房候著,大人要見,小的們這就去傳。」

「不用了,」尹繼善微一思忖,一擺手便踅進書房。一進門便道:「是哪位老兄,委屈你候著了!」話音剛落肖路已疾步迎到面前,雙手遞上手本,報了履歷,滿面堆笑說道:「卑職其實認得中丞大人。卑職沒選出來時候,在軍機處張衡臣老相國跟前侍候筆墨,大人進京常見的。」尹繼善卻想不起他來,含糊地點頭笑道:「既如此,隨和點好。老兄請坐!」隨意翻著他手本看了看問道:「你是店舖跑堂的出身,能鑽營到軍機處當差,已經很有出息了。那地方我知道,就是王爺也得低眉折腰,再大的官也都變小了。每年冰敬、炭敬恐怕也比京官兒豐得多。怎麼不知足,又化錢選出來了呢?」

肖路見尹繼善一臉木笑,心知這位才子總督瞧不起自己這樣的佐雜官兒,從袖中抽出扇子慢條斯理地搖著,一邊笑道:「我出來做官不為錢。要為錢,軍機處隨便摟把摟把也抵個知府!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兒,我好歹也是七尺長一條漢子,得給祖上爭個光兒。」他在外歷練有日,已經知道當官的不會自己講喜愛陞官發財,自己便也悄悄地改了口吻。當下,他頓了一下,將乾隆召見情形說了,又緩緩說道:「就是萬歲說的,叫我切實作個循吏,也不枉了我祖上功德。」尹繼善聽他這番際遇,也不覺改容相待,忙問道:「貴族祖上曾歷何職?」

肖路見大有苗頭可軋,蹙眉一嘆說道:「國朝以來,我們沒有顯達的。楊繼盛公是我嫡派的六世祖。」尹繼善心裡咯登一聲:楊繼盛為前明萬曆年間名臣,有名的「三楊」之首,因彈劾魏忠賢入獄而死,聲名震天下,想不到對面這個土佬兒竟是他的嫡脈!至此,尹繼善對他已是肅然起敬,一拱手道:「失敬得很!想心貴族也為此改姓了?怨不得老兄這麼大的福澤——」他一眼瞟見肖路扇子上「紫芝」兩個字落款,伸過手去笑道:「借老兄扇子一觀。」肖路雙手捧著遞過來,說道:「這是我出京時衡臣相公賜的,我那裡還有他專寫給我的座右銘——其實,我哪裡當得起?還不是人家敬重我是忠烈之後,抬舉我,我自己再不爭氣那成了個什麼呢?」尹繼善打開看時,扇面上既無題亦無跋,正面一幅吳江煙雨圖,素麵寫著幾個隸字:

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險

下注「紫芝」張廷玉的書房名字。尹繼善雖沒有張廷玉寫的字畫,但由於公文往來頻繁,對他的字跡實在熟悉,覷眼一看便知是真非假——不過張廷玉素來不為人寫字,薦書更不用說,怎麼這個一臉土氣的芝麻官獨獨兒受他如此厚待?心裡掂掇思量,口中笑問:「你在四川候補,沒聽上憲說,預備什麼時候到縣?你分的哪個缺?」肖路聽他口氣,心知已有了緣分,在椅中呵腰說道:「還沒分發到缺呢。因為金川戰事,所有到川候補官員一律補到大營從軍效力。我分到南路軍,鄭提督說我不文不武,命我跟著桂大人辦糧秣,這才來了南京。」

「唔,是這樣。」尹繼善認識鄭文煥,不學無術,又愛吊個書袋子充儒將,為此深得總督大將軍張廣泗寵愛。想著鄭文煥那張長長的臉,一說話先使勁嚥唾沫的模樣,尹繼善不禁一笑。說道:「原來老兄現在還沒有職事——」還要往下說時,一個戈什哈在書房門外稟道:「勒大人他們來了。大人是在書房見還是去簽押房?」尹繼善笑對肖路道:「咱們先過去,再尋時辰說話吧。」肖路忙站起身來連連稱是,陪著尹繼善逶迤向南。勒敏、阿桂二人都已迎在階前。只有高恆和他極熟稔,站在滴水檐下,待眾人行了庭參禮,笑嘻嘻上前來,用扇骨兒敲了一下尹繼善肩頭,說道:「你好偏心,吃娃娃魚也不請我!在北京,老尹相公有口好吃的,還總惦記著我呢!」尹繼善微笑道:「恐怕你想吃娃娃魚是假,想見巧媚兒才是真的。告訴你吧,上個月巧媚兒的娘病了,她回揚州去了。」——因見勒敏幾個在聽他說話,尹繼善忙打住了。偏身讓手,請眾人進了簽押房。又道:「不必拘禮。我們商議軍事,鬧起虛文兒來不是事。」

阿桂一坐定便道:「北路軍最要緊的是糧食,南路軍急等的是藥材,天氣一天天見熱,不但瘴氣,樹林子裡蚊叮毒蟲咬——已經有二十幾個人犯了瘧疾,有一匹馬被銀環蛇咬死了。我來前見了慶復相爺,他說:『你轉告繼善,二十天以內解毒藥運不來,幾輩子的交情也都顧不得了。』」「川北的糧已經從河南調出,現在南陽到老河口一帶。」尹繼善點點頭,又道:「藥材這邊也集中了起來,只是沒有木葉。我上次咨文慶復和廣泗二位軍門,庫銀還缺八十多萬兩,如不快點調來,過了六月,我這裡就無銀可支。這是軍費,本不應地方支墊,為了應急權作支應。銀子再不運來,我也沒什麼交情可講了。」想了想,又補加一句:「江南的藥這次是羅掘俱窮了。還要請慶大人、張大人從雲貴再採辦一些。軍用是一說,不能誤,民用的藥也不敢誤得久了。萬一傳疫、或者發生痢疾什麼的,豈可掉以輕心?」

「尹中丞,」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說道:「銀子的事且請放心,戶部撥出六十五萬兩,已經運出七天,現在只怕已經快到信陽府了。還有十五萬兩,皇上有旨從海關釐金裡頭出,也不幹礙兩江財政。只南路軍糧食、藥材,務必在我到衙十日之內運到軍中!中丞,這才是真正的燃眉之急!」

尹繼善眉頭不易覺察地挑了一下,張廣泗的跋扈是出了名的,自封名將,目無下屬,同級官僚也時受其辱。但科布多王師潰敗,只有他全軍而返,允褆、年羹堯青海大捷,他擄敵最多,雲貴平苗叛,更是獨當一面聲震朝野。除了聖旨,其餘於他都是「狗屁」。慶復也是個剛愎自用的人,自己稱號叫「金槍頭」寧折不彎,雍正年間為委派一個河工小吏,和皇帝爭得面紅耳赤,到底還是按了他的主意辦。譬如班滾的事,低頭服輸,頂多不過落個革職處分,不用許久,依然起復了,偏偏頂著死不認帳——這一相一將都拗得像頭驢,如今搭在一處,能辦成事兒麼?思量著,說道:「想必這是慶大人的鈞諭了,不知張大將軍還有什麼吩咐?」勒敏怔了一下忙道:「慶大人發令時張軍門也在場,沒有別的指令。」

「很好,我當然不能違命的。」尹繼善笑道:「我的藥材已經集到了燕子磯碼頭。就請老兄親自押送到金川前線。」勒敏不禁驚慌地看了阿桂一眼,他和阿桂從康定同行至此,一路情形瞭如指掌:有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路面被洪水沖出一條又一條深溝,有的地方泥石流流過,山川河流都改了向,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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