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六 老成宿將陳說邊事 多情女子勇赴火刑

傅恆見岳鍾麒愕然不知所措,一笑起身踱了幾步,邊踱邊道:「準噶爾離內地遠在萬里之遙,從紫禁城裡指會前線調度事宜,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動失機宜,哪有個不敗的?」

岳鍾麒瞠目望著傅恆,這些話當然是「當今」的話,但傅恆居然侃侃而言,也太大膽的了。忽地心念一轉,莫非他是奉旨而來?想著,已興奮得呼吸微微急促。

「和通泊戰敗,你是全軍而退。」傅恆瞟了一眼岳鍾麒,又道,「北路軍全軍覆沒。看模樣你是全軍主帥,理應負責。但僅僅北路軍就有兩位主將,錫保和馬爾賽都是先帝簡拔任命,兩個草包將軍又互不統屬!這樣的行伍陣勢怎麼能打得過噶爾丹策零三萬驃營鐵騎?所以皇上說,岳鍾麒能在敗兵如潮中布勒鎮定站穩腳跟,逼噶爾丹策零退回阿爾泰山之北,守住烏里蘇台、科布多、唐努烏梁海,隔斷叛藏叛蒙地域,實屬經營苦心,不失古名將之風。」

乾隆這些話,是傅恆從山西回京第一天,君臣二人縱談軍事,酒酣耳熱時說的,不但岳鍾麒,連張廷玉、訥親這些心膂之臣也是全然不知。岳鍾麒聽著這些話,不覺五內俱沸,心都緊緊縮了起來,萬沒想到,這些話竟比自己肺腑裡掏出來的更中肯,更一矢中的。多少自己不敢說也不敢想的話都被這位年輕主子說了。涔涔的淚在岳鍾麒暗灰色的眼瞼中滾來滾去,終於還是奪眶而出……。

「主子還說,你在主帥位上調度乖分,也難辭其咎。」傅恆又道:「一條敵方使用間諜惑我視聽,你不能明查特磊之奸,猶疑不決,縱他進京混淆視聽;一條不能協調滿洲綠營嚴明軍紀,致使北路軍不遵軍令一意孤行,深入不測;再一條你的那個車騎營,攻也是那麼不緊不慢,退也是不疾不速,陣勢一亂,立刻就成了擺佈不開的累贅。像條死蛇一樣只有挨打的份兒。還有,戰前為討皇上欣喜,幾次妄報祥瑞;凶危之道以喜慶妝飾,也很不合你勛臣名將身分。」傅恆口說手比滔滔不絕分析岳鍾麒戰敗因由,如目親睹,其實這些見解都是他在剿匪時和李侍堯精研西北戰局的心得,在和乾隆奏對時用上了的,趁此機會也搬出來當面驗證,自然說得滴水不漏得心應手。岳鍾麒自下野以來每日煩悶不安恐懼獲罪,從來沒想到會有人這樣公道地評介和通泊之戰,更沒想到竟是皇帝對自己如此體貼,此刻滿心感激恨不得立赴前線斬頭瀝血報效,哪有功夫分辨哪些是乾隆的話,哪些是傅恆的見解?他伏著頭,渾身都激動得顫抖,聲音變得嘶嘎瘖啞,嚎啕大哭道:「傅相,傅相……你若得便替老奴才回……回奏主子。岳鍾麒一門世受國恩,自己也侍候了三代主子……思慮不周謀劃不精喪師辱國,是死有餘辜的人……罪何能辭?主子既知鍾麒忠悃不二,奴才就是身死萬軍之中,或受炮烙之刑,也都甘之如飴,但求主子再給奴才一次機會,由奴才去征討大小金川。一年之內不能敉平,主子就不處分,奴才亦必一死以謝君恩主德……。」說罷,淚水像開閘之渠似地一湧而出,已是袍袖盡濕!

「東美公不要這樣。」傅恆也覺感慨,取出手帕拭拭眼角,顫聲透了一口氣,說道:「你想立功贖罪,想再次帶兵出征,明眼人一望可知,何況皇上睿聖,洞鑒燭照!但你知道,慶復如今在朝,上下瞻對在總兵宋宗漳手裡,班滾生死不明,朝廷怎好無緣無故拜你為將再征瞻對?」

「班滾沒有死!」岳鍾麒喊道,「班滾若死,上下瞻對根本不用重兵駐守,留幾百人看守糧庫就夠用了!班滾不死,逃亡金川,大小金川也要亂,趁他們將亂未亂之時,派我回四川,憑我和莎羅奔的交情、叫他交出班滾也不是難事!」傅恆聽他說得如此篤定,不禁詫異,心裡一動,坐回椅上,用碗蓋撥著浮茶葉沫,關切地問道:「你和莎羅奔到底什麼交情?我聽人說過,今兒又兩次聽你說,倒真想知道了。」

岳鍾麒拭乾了淚,雙手捧茶呷了一口,自失地一笑,說道:「這個說來話長。我其實更熟悉的是莎羅奔的大哥色勒奔……。」他兩眼帶著迷惘的神色悵悵望著遠方,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康熙五十八年,準噶爾的策妄阿拉布坦派他的部將策凌敦多卜進襲西藏,聖祖命正紅旗都統法拉從打箭爐出兵,平定里塘、巴塘,我當時還只是個副將,擔任前鋒主將,帶了七個兵士包圍里塘,連戰三天三夜,拿下了里塘、里塘第巴也死在亂軍之中。巴塘和里塘原來暗地勾結迎策凌入藏的,見我攻勢猛烈、士卒用命而且還有二百枝火槍,他嚇破了膽。我佔領里塘的第二天,巴塘守將第巴仁錯就帶著戶籍到大營來獻地投順。接著乍丫、察木多、察哇也都獻圖投降了我……。

「本來仗打勝了是件喜事,可我不該勝得太快。一個前鋒副將七天之內掃平巴塘里塘,中軍都沒有用上,便已經乾乾脆脆打贏了!這就把主將法拉弄得有點尷尬。我在給他寫報捷書的時候,只寫了一句『法軍門坐鎮打箭爐,指揮有方,將士奮勇』沒有把他的『功勞』寫足,也招惹得這位都統爺大不歡喜。因此,接到我的捷報,他也不向朝廷轉奏,竟親自帶著兩個中軍,馬不停蹄地星夜趕往巴塘。

「法拉臉色鐵青,一見面就是下馬威,申斥我:『你打了勝仗,滿得意不是?啊哈!得意得不知東西南北了!』

「我當時一下子就懵了。『我在前頭給你打了勝仗,你沒頭沒腦的給我這一下,算怎麼一回事?』強忍著氣,說『標下犯了什麼錯,惹怒了軍門?請明示!』

「你犯了貪功冒進之罪!」拉法一臉獰笑,急躁地在帳中來回踱步,『朝廷這次進藏剿匪兵分兩路,一路是我軍,一路是定西將軍噶爾弼。是穩紮穩打務求全殲入藏準噶爾部的戰法,你這樣打,策凌敦多卜豈不嚇得逃走了?你叫我怎麼跟十四爺交代?』

「『我進兵里塘之前,軍門沒有這個話!』

「『我一到成都,在總督行轅召集會議,頭一條講的就是要在西藏關門打狗,生擒策凌敦多卜,獻給康熙六十年大慶!』

「『你講這話不足為據,軍事會議布置方略,要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半點含糊其辭!我記得你這的,是在宴會上說話,當時劉正襄喝得臉通紅,揮著胳膊說:『要快打猛迫,攆他個摸門當窗戶!』你還說:『對!這才是好漢子!』——這是軍事會議麼?

「就這樣,我和主將兩人當眾鬧起來,我的屬下擠得帳裡帳外都是,人人都氣得呼呼喘粗氣。我怕激出兵變,說了句『里塘巴塘都已經打下來了。您瞧著辦吧!』就退回去了。

「第二天我見他,他卻換了笑臉,又是讓座又是親自倒茶,說:『原來你疑我妒你的功?我明著搶不來,暗中也不能偷麼?你只是個副將協統官兒,你的「功勞」我還不是想怎麼報就怎麼寫?可是我不是小人——你看這是我報到大將軍王那裡的軍書……。』說著展開一份紅綾封面的軍書,我看了看,果然是給允題(原字左示右題)王爺的報捷文書,裡頭倒也沒有抹去我的功勞,只加了幾句他居中指揮,先打里塘再征巴塘的方略,還有『親臨前敵』的話頭,含含糊糊地,好像他也在前鋒親自指揮似的。我想,說到天邊他是主將,又是滿人,惹不起就不惹,只好罷了,也就沒再說什麼。」

說到這裡,岳鍾麒透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有點迷惘的傅恆,說道,「六爺,我說得離題兒了罷?後來由十四爺轉奏朝廷的邸報發下來,我才知道自己上了惡當。邸報上根本就沒提到我的名字,把副先鋒、參將木傑擺了出來,他是『親臨前敵』,我的手下千總都保了一個遍,唯獨對我這個前敵主將、先鋒官,像根本就沒這個人似的,勾得乾乾淨淨!六爺,我那時還剛剛從游擊提成個副將,只曉得死打仗,報君恩,哪裡懂這些鬼蜮伎倆?一氣之下就病倒了,身熱頭昏四肢無力。那拉法居然還親自來病榻前『看望』我。他手裡晃著那份邸報,攢眉疾首一臉苦相,假惺惺地連揶揄帶挖苦:『真真料不到會有這種事!敢是十四爺也糊塗了,或者聽了哪個混賬小子的歪話?這可真對你不住,這可怎麼好呢?已經上奏朝廷了,這回算我搶了你的功。等打下拉薩,我主折保你一本,功勞都是你的,可成?』

「我的病本就是打氣上來,此時更是耳鳴心跳眼冒金星,在枕上冷笑著說道:『法軍門這片好心,鍾麒一輩子也忘不掉了!我本來就是松蟠駐軍游擊,還叫我回到老營裡去。我身子骨兒這樣,真的侍候不來這邊的差使了。』拉法聽著只嘻嘻笑,說:『別看你病著,算盤仍舊打得很精嘛!松蟠離十四爺的大營只有兩天路程,想去行轅告我這個張士貴?聽我良言相勸,打消了這主意的好!朝廷裡阿哥爺們正鬧家務,十四爺滿心都在紫禁城,打仗的事只要不給他惹亂子就成!』他一臉奸笑,又說,『嚥了這口氣,下次我給你補上,這是上策,你現在聽我的令,明日帶幾個從人,到成都給我催糧,一萬石糧運上來,我給你記功敘保。兩個月運不到,你仔細我將你軍前正法!』。

「我一聽就知道他起了殺人滅口的心,從里塘到成都快馬也要半個月,兩個月運一萬石糧除非你是神仙!何況這時正值五月,過打箭爐穿越大小金川煙瘴之地,不死也要脫層皮。但若拒絕軍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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