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三 胡印中仗義反大寨 一枝花事敗出山東

「來來來,高儐相,請這邊上坐!」馬驥遙總持婚筵,忽然高恆、丁世雄和黃天霸三個人都不見了影兒,眼見堂前坐的三百人,有的整桌沉默不語,有的旁若無人粗魯兇悍大喝大嚼,有的交頭接耳,滿臉警惕之色,人們划拳猜枚的聲音卻怪腔怪調的,心情異常不安,萬一此時有個差錯,可怎麼按捺這局面?因此見了高恆像孩子見了母親,心裡一寬,忙迎著笑道:「請這裡坐!丁先生,您坐對面——驥遠,先給二位儐相斟酒!」

高恆笑著接過酒,一仰脖嚥了,閃眼見那位年輕公子也坐在首桌,正和丁世雄挨身,不禁目光一跳,笑道:「驥遙,我剛入座就灌我?先大家介紹相識一下好嗎?」馬驥遙笑著一拱手說道:「這裡有新朋友,兄弟還說不上名字。介紹到哪位,請自報台甫,兄弟感激不盡。」說著指首席一位老者,挨次往下說:

「這位是家叔祖,是太平鎮馬家族長……這位是家伯父守齋先生……這位是家舅父康平先生……這位是丁寨村的丁員外,這位是——」他介紹到那位年輕公子跟前,突然停住,笑容滿面地伸著手請他自我介紹。那青年公子手中摺扇一揮展開,卻不言語,只輕輕搖著。眾人看時,那扇上只畫一枝臥幹紅梅,虯螭蜿蜒極盡風流,星星紅梅淡染清雅,上面一行字寫著:

寫贈迎霜閣主易瑛吾兄先生。

下面落款是「羅泊生」,眾人便知他是易先生了。接著便是丁世雄,他只笑著報了個假名「敝姓丁,丁大山。」丁世雄和高恆中間還有一位,一直不言聲,陰沉沉地吃酒,見輪到自己報名,款款將酒杯往桌上一墩,說道:「我是這裡的綠林山大王,人都叫我劉三禿子,本名叫什麼早忘了——大家隨意兒叫就是。」

他這一句話像一道閘,廳裡廳外所有的說笑拇戰聲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了他。一個桌上報牌名,報牌人一個慌神,將「日出東方一點紅」錯報成了「日出東方紅一點——」也突然打住,說又下去了。劉三禿子見眾人詫異,「叭」地將帽子連假髮辮一齊抓下來摜在桌上,似笑不笑地說道:「他媽的,穿一件周正衣服,換一副斯文臉,再喬模喬樣地裝個闊公子——你們就認不得自己祖宗了!」說著睨了易瑛一眼,「嘿嘿」又一笑,說道:「大家高興,喝嘛,接著喝呀!方才誰報牌報出個『日出東方紅一點』來,我想聽聽你接著怎麼說?」

「方才是三爺的虎威嚇著了我了!」一個矮個子匪徒醉眼迷離笑嘻嘻站起身來,到屋角解開褲子,就似傾了呂梁缸似地一陣嘩嘩響著撒尿,口中笑道:「日出東方一點紅,輸者是個酒英雄。嗯,日出東方紅一點……輸者是個屁股眼!」

「哈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呵呵呵……格格……。」

堂裡堂外一陣轟堂大笑。突然門外一陣尖叫,一個女人披散著頭髮奪門而入。眾人都被她的叫聲嚇了一跳,止杯停箸看時,後頭蔣三哥喝得臉像豬肝一樣,踉踉蹌蹌追了進來,口中兀自囈語般喃喃捏捏的娘娘腔兒:「小浪屄的……已經浪得人——呃!又他娘的逃了……說我說話像女人,哼!待會擒住了你,你就知道,呃——!是女……女還是男!」可憐那女人在土匪叢中竄蹦著向上桌逃,這個伸腿一絆,那個拽一把衣裳,一筋斗接著一筋斗地摔倒,早被蔣三哥追上捉住,一把便按在地上,兩個人都呼嗤呼嗤喘粗氣。群土匪立時魯性大發:

「擒住了!三哥你要是男人,當場做了她!」

「好好!日他媽這女的好大氣力!」

「扒開她衣服,對,對!扒開她!扒開她!」

馬本善此時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口中只是「這個……這個……」用懇乞的目光看著高恆,高恆卻覺得現在動手太早,劉三禿子容易擒住人質,便換了笑臉,對劉三禿子道:「三爺,請維持一下,好歹給馬老太爺一點面子。」劉三禿子笑道:「我們三哥還配不上他個丫頭?哪個女人不嫁人?關起門來都是鬼!」

此刻那女孩子已經聲嘶力竭,還在拚命抗拒掙扎,周圍的土匪狂笑著大叫:

「好好……真好看戲!」

「三哥,使勁呀!」

「兩邊的幫三哥一把,拉開她兩條腿!」

「嗨!真他媽的沒用……」

突然左首第三桌一個漢子「啪」地用拳猛一擊案站起身來,幾步走上前一把提起蔣三哥,右手一個衝天炮打在他下巴上,左手順勢一送,將蔣三哥直飛出大廳之外!頓時大廳裡一片死寂。

「日你血祖宗們的了!」那漢子「噹」地撕下褂子丟在那丫頭身上,惡狠狠罵道:「誰家沒有三姨六姑親姐親妹子?——真忒不把人當人了!」

因為變起倉猝事出突然,滿庭中人都被他弄得木雕泥塑一般!只見他赤著膊,渾身肌肉塊塊綻起,一手按著大刀片子,一手舉壺咕咕吸了幾口,衝著馬本善道:「找兩個女人送她後邊去——劉三爺,實在對不住,打了你的貼身家將了,你就看著辦吧!」

「胡印中?」劉三禿子兩道眉毛擰成疙瘩,思量著處置辦法,口中說道:「肉爛在鍋裡,都是自己弟兄嘛——」

話沒說完,蔣三哥也剝得赤條條的,挺著刀紅著眼衝了進來,手指著胡印中,嘴唇氣得直哆嗦:「姓胡的,這,這是第二回了!你他媽專跟我過不去!」說著挺刀就刺,卻被身邊席上另一個土匪死死抱住,一邊喊:「胡哥,還不快跑?」

「老子七尺丈夫,跑個什麼鳥?」胡印中「噌」地抽出刀來,大叫道:「我們走黑道是無計奈何,難道姦淫婦女也是無計奈何?願意跟我的這邊站;願意跟他的那邊去!」

話音剛落便有四五個人站起身來,蔣三哥身後也有七八個人,還有幾個人探頭探腦看了看又坐回了原位。至此人們才明白,原來是黑風寨窩裡炮,在這兒鬧起火拚來了。

「都是自己兄弟,在這裡傷和氣多不好!」劉三禿子見雙方劍拔弩張惡目相對,知道一句話說錯了,頃刻就要血濺這喜堂,嘻嘻笑著起身道:「蔣老三今天吃醉酒鬧喜筵,當眾調戲婦女,犯了寨規,回去自然要處分的。胡兄弟也性急了些,就這裡打野架?外人要笑話的!來來來,斟上酒來,我為兄弟們和息和息——今個兒咱們借糧來的,可不是抄傢伙鬧家務來的!」說著便用手去奪胡印中的刀,又對蔣三哥喝道:「把刀收了!」轉臉又對馬本善笑道:「時辰不早了,酒足飯飽。糧食裝車了吧?我們好該上路了!」

「慢!」

一直沉吟不語的易瑛忽然站起身來,微笑著出了席踱至劉三禿子面前,聲音帶著金屬一樣的顫音說道:「你是借糧來的?」

「是呀!」

「你借多少?」

「七百石!」

「七百石!」易瑛一笑,問道:「你山寨上多少人?」

劉三禿子看看這位莫名其妙的人,實在也只是個翩翩佳公子模樣,容貌白皙端麗得像個女人,再瞧不出別的端倪來,因將辮子一甩,立稜了眼道:「雛兒,江湖道上走過嗎?懂得規矩嗎?」

「就為知道才來問你!」易瑛微微冷笑,「因為我也是借糧來的,你都借走了,我手下兄弟們怎麼辦?我下了定銀三千兩登記在冊,你呢?」

按照丁世雄、黃天霸的計劃、待到席散客去土匪運糧時攔腰分截,打散外邊土匪,剿滅莊內土匪,擒殺劉三禿子。想不到橫生枝節,婚筵上殺出一個程咬金又殺出一個尉遲恭,竟是驚心動魄令人目不暇接。高恆極聰明的人,又多讀邸報,知道的事情多,心下不禁暗自掂掇:抱犢崮、孟良崮、臥牛山幾處匪窠破滅,莫非他們暗自聚結,要重新在黑風崖立旗放炮?「迎霜閣」……「易瑛」——莫非他是……一枝花?!

一枝花是一反河南二反江西,三次扯旗放炮是與朝廷公然敵對的逆犯,並不是尋常土匪。自從傅恆帶兵消滅了黑查山白蓮教眾飄高之後,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此刻猛地想到是她,高恆頭「嗡」地一聲脹得老大,瞳仁都死死定住了。恰黃天霸趨挨過來,對高恆耳語道:「丁大人的意思要動手,請八爺照顧好自己。」說完就要去,高恆輕拉他衣襟一下,小聲道:「這是一枝花!聽著,劉三禿子現在是小毛神;一定要擒住這個婆娘!」黃天霸偷瞟了易瑛一眼,心頭一熱一拱,渾身熱血沸騰,咬著牙陰笑著穩了穩神,低聲答應道:「是,標下明白!」便退了下去,到女眷們坐地的圍幕外磨蹭了好一陣子,才又踅出身子來到大廳。一進門便聽劉三禿子吼道:「明明他媽的兩千四百兩,怎麼冒充三千兩?欺負我這個連賬本子都看不懂麼?」

「你是個野雞把式土匪,送禮打八折的道理,說給你也不明白。」易瑛笑道:「就算我是二千四百兩,你的呢?」

「老子白手走天下,一樣禮也不送!這七百石我是借定了!」

「給你五十石度荒,餘下的我們全要了!」

「那要看我朋友樂意不樂意!」

「叫出你的朋友來!」

劉三禿子一邊說話,冷不防起了一個虎躍,凌空一個轉身「唰」地拔出腰間的鑌鐵方頭刀向易瑛劈肩砍了過去,只見雪亮的弧光一閃,一團茫茫白霧升起,遮住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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