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一 劉延清放賑赴濟南 高國舅爭功登婚筵

蝗蟲,成陣的蝗蟲黑沉沉烏鴉鴉,像陰霾的黑風,像遊走懸浮在低空的沙霧。一團團一塊塊廝攪著捲過大地。這烏雲沙霧所過之地,漫天遮日昏暗無光。億萬聲咂葉嚙桑之聲匯成一片。像夏日的驟雨,又像秋風中翻滾的松濤。起落掃蕩間,成響成坎的穀地霎時間就被吃成一片白地。連一根穀莖也不留下。村落間一經蝗蟲,像遭了兵燹之火,所有的樹木同遭大劫,什麼槐柳桑榆、什麼椿楸桃李盡情一撈食之,火燒過一般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椏。灰暗低矮或高大軒敞的莊戶失去了婆娑掩映的綠色屏障。橫七豎八矗在蒼黃得毫無生氣的天空之下。所有的田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漫山遍野都是亮晶晶黏乎乎的蝗蟲口液和黑泥一樣的糞便,河湖港汊都變得一片混濁,濃綠的、泛著臭味的水中漂浮著不知什麼緣故死去的蝗蟲屍體……這蝗蟲自七月末起,從魯東的海陽、棲霞勃起,一路西進吃去,吃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吃得場光地淨寸草不留,吃得山禿樹淨野無稼禾,吃得莊戶人家呼天搶地淚盡聲嚎。吃,吃,吃……吃得乾隆六年的山東大地一片淒涼!

一乘綠呢大官轎過晌時分篩著大鑼進了濟南城,前面鹵簿儀仗舉著半人高的藍底鑲黃虎頭牌,一塊牌上寫:

進士及第,欽命山東宣撫使劉

另一塊寫著:

文武百官軍民人等齊迴避

大轎在城西南小清河畔的驛館前穩穩落下。轎身一傾,一個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中年官員呵著身子鑽出轎來。他穿著九蟒五爪官袍,外邊罩著的錦雞補子似乎有點綻線,右下角微微捲了起來,黑黝黝的四方臉上滿是刀刻一樣的皺紋,只兩道稍稍剔起的濃眉和一雙被眼瞼壓得很低的三角眼晶瑩生光,告訴人們他方當盛年。小清河驛館是個十分冷清的去處,除了街對面一家生藥舖子、兩處飯館,幾乎沒有什麼店肆堂舍。幾個抓藥的人遠遠隔街看著這位二品大員竊竊私議:「這位大人是誰?」

「劉統勛,字延清!是咱們大清的包龍圖。咱們山東遭災,準是放糧來了——你瞧,那個迎上去參拜的就是藩台爺……」

「呀,他就是劉延清大人!就是殺劉潘台、殺喀爾欽學政大人的麼?」

「不是他老人家,還有誰?賀府台開棺驗屍,我就在北京,當時那場面真嚇死人。延清大人要不當場擒拿順天府尹,親自驗屍,賀露瀅就冤到底兒了!」

「嘖嘖……人不可貌相,真瞧不出來。瞧他模樣,和我們家那個餓不死的老長工差不多……」

「你那是屁!撤泡尿照照你自己,三尖葫蘆頭,兩片招風耳,一張豬嘴,憑你狗眼能看出個高低?兵部刑部的大人們見了延清大老爺那雙眼,都嚇得腿肚子轉筋呢!」

「嘖嘖……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人他媽跟人就不一樣。看看人家那轎——那頂子,還插著根野雞翎……」

「那叫孔雀翎子!你道那是唱戲麼?岳中丞還戴不上翎子呢!」……

劉統勛卻聽不到這些議論,大約坐轎時辰太久,兩條微微羅圈的腿滯重地挪了兩步,神色有點迷惘地看著迎上來的署理山東布政使高恆,問道:「岳中丞呢?他今兒不在衙中?」

「回中堂話,」高恆陪笑道,「濟寧那邊災民鬥毆,怕有人聚眾鬧事。岳中丞昨晚就騎快馬,和葉臬台一道去了。我剛調省裡不久。人事都還不熟,就留下坐纛兒了。」一邊說,一邊用手讓著劉統勛進驛館,跟在身後娓娓而談:「延清公有什麼不知道的?山東這地方民風強悍難制。是個出響馬的窩子,又遭這麼大的災,通省絕收,一個不小心準要捅出大亂子呢……」說著,和劉統勛一同進了上房,高恆又行庭參禮,這才獻茶入座。

劉統勛深邃的目光凝視著風度翩翩的高恆。他還不到三十歲,身材削瘦彷彿弱不禁風,容長臉細眉毛丹鳳目,一副女相,卻是聲名赫赫的簪纓子弟,其父高斌為大學士、軍機大臣兼直隸總督,雖然已經過世,但從兄高晉還在任著禮部尚書,署著直隸總督印。更有一母同胞的姐姐,是當今乾隆皇帝的寵妃賢惠鈕祜祿氏皇貴妃。一門兩相加娘娘,自然官場得意,乾隆元年以廕生授戶部主事,不數年間由鹽政改任總兵,又調至山東署理藩台衙門,儼然一個方面大員了。高恆被劉統勛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偏臉看了看院裡被蝗蟲吃得只剩了老幹的槐樹,淡然笑道:「人都說延清公為當今包龍圖,可惜我一向在山海關鹽政上當差,在京見面機會不多。這番大人來山東,諸多事務要多請指教。我年輕,又是國戚,稍不經心人家就說我是紈褲子弟國舅爺。自己名聲不好也還罷了,拖累了皇上,這罪過就大了。」劉統勛沒想到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怔了一下笑道:「傅恆不是和你一樣?他姐姐還是正宮皇后呢!原來在南京辦差也有些閒話,黑查山一仗打下來,都另眼相看了。如今背後再也沒人叫『國舅』。堂堂正正的三號軍機大臣——功名事業是血汗掙的,人眼裡都有一桿秤嘛!」他起身踱了幾步,在窗前站住,隔著亮窗望著外面寂寥的秋空,問道:「岳中丞你們會議過賑災的事嗎?他的摺子寫得不細。臨出京皇上至囑再三,要緊的是看有什麼難題。」

「糧食是第一要務。」高恆細細的眼睛閃爍著,沉吟道:「山東過蝗蟲,秋糧是絕收了,但夏糧小麥卻是豐收,加上早玉米早稻,還有紅苕山藥……。歷年藩庫的存糧還有一百二十萬石,各地義倉存糧約有五十萬石,按每人每日半斤糧計,通省度荒還缺一百七十萬石左右。省垣各府還有些大業戶,家中也有存糧,不下四十萬石。這樣合計下來,我省缺糧在一百到一百三十萬石糧食。」他說著已是站起身來,皺著眉趨步移動,像在丈量這間驛館上房,一邊踱,一邊自設問答:「這一百三十萬石糧食從哪裡弄?當然,皇上一定還有恩詔的,但我們作臣子的得能體貼聖心,為皇上分憂,不能坐在那裡等恩典。我盤算了一下,可以發文給兩江總督尹繼善,從他那裡買七十萬石糙米。江南明年疏浚,清江漕運所用的民工,都由我們山東派出。以工還糧。我管著鹽政,山東幾處鹽場今年釐金全部免收,僅此一項三十萬兩,又可購糧十萬石。魯北一帶的水產如荷、藕、菱、葦、蘆、魚蝦之類,魯東一帶其實還有些州縣並沒有遭災。通算下來,如果竭澤而漁,不要朝廷一文錢一兩糧,山東可以自救。但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斷不許我們做臣子的搜剔民財,羅掘俱窮,弄得雞飛狗跳,一定有漕糧撥過來的。我想,朝廷如能調撥七十萬到一百萬石糧來,連明年的種子糧,都可以應付裕如了。」

劉統勛原打算等巡撫岳濬和臬台丁國棟一道商量這些事的,不料這位貌似風流公子哥的「國舅爺」已經胸有成竹,籌劃得這樣周詳!他聽得目光炯炯,竟回身改容一躬,說道:「高八爺,您這樣肯用心,山東無饑饉矣!只是這樣做,要開罪所有屯糧大戶。還有,有些赤貧戶無錢買糧,低價他也出不起,又如何料理?」高恆笑道:「別說遭這樣大災,就是豐年,也免不了有凍餓死的。上面說的只是大略,其實還有些細務,比如每個鎮子都要設粥場,由藩庫發糧,除去吏員層層剋扣,到災民口中不能少於二十萬石。僅這一項,庫裡要準備糟蹋二十萬石,一共要出四十萬石呢!」劉統勛蹙額一嘆,笑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放過多少次糧,有一半到百姓口裡,就算很不錯了。」

「任憑官清似水,無奈吏滑如油,確乎不能根絕貪污中飽。」高恆目光游移流動,望著院內昏黃的日影,徐徐吐著氣似笑不笑地說道:「中堂這次來,可以坐鎮濟南看我殺人。冒領賑糧的,囤積居奇的,我非宰他幾個不可!」劉統勛愈聽心中愈是驚訝。高恆在山海關鹽政上辦差十年,戶部從雍正八年到乾隆五年,三次暗地查賬,銀賬物三符,瓜清水白,吏部考功司暗訪,居官也十分清廉。但他背了個「國舅」名聲,連劉統勛也認為,不過是個清廉自守謹慎自愛的外戚而已。今日初一交談,胸中經緯竟不亞於李衛、尹繼善這些名吏!思量著,劉統勛鬆弛地一笑,說道:「八爺這樣精心籌劃,也真是無懈可擊。統勛還有什麼可說的?只是大災之後兩條可慮,一是瘟疫,二是盜賊,要未雨綢繆,不要出事平安度過就是功勞。」

高恆格格一笑,說道:「這兩條皇上早已有密諭發下來了。從兩江兩廣雲貴採辦大黃、黃蓮,由宮裡出錢,不動國庫的——是太后老佛爺和主子娘娘做功德的體己錢,這就省了我們再打飢荒討換——真真的家國一體,真真的帝德浩蕩!」他仰臉望著上方,眼中閃著激動的淚花,良久才收回神來,向劉統勛一笑道:「至於緝盜誅賊,不是我的長處。岳中丞將門之子,丁世雄是跟著傅六哥打過仗的。劉大人您又是統領天下緝盜事務的刑部尚書坐鎮山東,鏽鍋銅刷子一配一套子,兄弟是萬萬放心了。」劉統勛笑道:「其實賑災賑得好,再沒個盜賊蜂起的理。我這次來,帶了黃天霸來就為這個。江西和山西匪寇剿滅,飄高落網,一枝花卻不知去向,還有山東齊二寡婦一路,雖然敗了,人還沒拿往。這都不是尋常打家劫舍的匪徒,是專和朝廷作對的巨賊。不可不防他們流竄山東,乘時傳道聚眾謀逆。我來這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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