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華初露 四十七 邂逅相逢再敘舊情 三堂會審立斬欽差

乾隆一聲不言語,起身開門出來站在房檐下。只見雪霧迷茫中西面邊門旁兩個太監正攔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那女子又哭又叫,口口聲聲要見這裡「最大的官」:「你們說這是『小事』,放我們身上就是大事!我爹那個身子骨,這個天兒在臬司衙門那涼炕上怎麼受得?藩台、學台他們貪贓賣法,與我們這些七品芝麻官什麼相干,只管一個又一個地拘人!老天爺……我的娘還在病著……」

「叫她過來。」乾隆擺了擺手便進了屋裡。信手整理著案上文書,說道:「紀昀,把這些個送到莊親王那裡,叫鄂爾泰也看過就發走。」說著那女子已是抽噎著進來,乾隆一轉身看得真切,他全身一顫,立刻認出來,是在信陽遊仙渡旅店邂逅相逢、鎮河廟臥病侍疾的王汀芷!剎那間,姚家老店、黃河故道、那冰雹、那雨……那場幾乎要了命的病,都一齊湧上心頭——就是眼前這個女子整日偎坐身旁,餵飯、侍藥,中間有多少柔情蜜意都令人永誌難忘。此刻,想不到竟是在這種景況下又再次相逢!乾隆獃獃地坐在炕沿上,用若有所失的目光看著汀芷,一時間竟問不出話來。

汀芷乍從雪地進來,屋裡光色很暗,什麼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見周圍幾個人一個個彎背躬身站得像廟中泥胎,鴉雀無聲的。她知道上頭這個年輕人來頭不小。她一個年輕女子,不敢盯著瞧,竟沒認出乾隆。在難耐的岑寂中,汀芷抿了抿散亂的鬢髮,蹲身福了兩福,低聲道:「大人吉祥!」便退到一邊側身站了,說道:「我要見您,是想請大人做主,叫臬司衙門放了我爹。我娘有個老氣喘病,身子骨兒不強,這個天兒更受不了,已經咯了幾天血。我爹是個清官,只知道圖報皇恩,不瞞您說,他接我們母女到任上,不是叫我們當太太小姐的,是為省幾個使喚人的錢,聽爹說……東院住的是大官,比巡撫還大。我一急……就硬闖來了……」說著,用手帕捂著嘴只是哽咽。

「你爹叫王振中,是吧?」

「是……」

「他怎麼知道我比巡撫大?」

「爹說有幾個不長鬍子的,嗓子有毛病的是……太監。」汀芷多少有點忸怩,用小腳尖劃著地說道,「爹說,就是軍機大臣,也沒有資格使喚太監。」

乾隆這才知道是卜仁、卜義這干太監露了行藏,鬆了一口氣,笑道:「王振中是聰明人。我們是比巡撫大一點兒——卜智,你帶著這個去見孫嘉淦,叫他把王振中單獨放回來。」他取過搭在大迎枕上的明黃臥龍袋送給卜智,又轉臉對王汀芷笑道:「這下該放心了吧?」

「謝謝大人!」汀芷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把事情辦下來了,感動得又淌出淚來,伏身磕了個頭道:「那……我這就回去等著了。」她仰面看了乾隆一眼,頓時一怔,卻沒說什麼,慢慢轉身退出。

「慢。」乾隆微笑著擺了一下手,命太監們都退到外邊,這才說道:「你怎麼也不問問我是誰?」汀芷低著頭道:「爹說這院的人有要緊事,不許我們打聽。」乾隆笑著又問一句:「要是熟人呢?」

汀芷這才認真地盯了一眼乾隆。她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嘴唇顫抖了一下,說道:「你——你不是田——你是皇上!」一時間,她慌亂得有點站不住,不知所措地揉弄著衣角。

屋子裡一時靜極了,連隔壁茶爐子的水響都聽得清清楚楚。乾隆怔怔地望著汀芷,汀芷卻似有無限的心事,低頭不語。許久,才無聲嘆息了一下。不知過了多久,乾隆突然一笑:

「是啊。不是王爺,也不是田盛公!」他微笑著說:「岸芷汀蘭郁郁青青——你仍舊那麼標緻!只是剛剛哭過,又像一朵帶雨梨花。」他是情場老手,幾句話說得汀芷耳熱心跳,咬著指甲只是扭動。乾隆看得忍耐不得,過去一把將他攬在懷裡嘻笑道:「小親親,讓朕看看你的手,燙傷了沒有?」

汀芷羞暈滿頰,歪倒在乾隆懷裡,微閉著雙眼,聽任乾隆撫摩著,吻著,口中卻道:「別這樣,被人瞧見……你別摸這裡……」

「哪裡?別摸哪裡?」乾隆慾火中燒,耳語道:「想死朕了……你想朕不想,——你說那些老公,他們敢管朕的閒事?說,想不想……」

「想……幾回夢裡都見了哩。」

「你爹是個好官,朕還要升他的官。到時候調進北京,就選你進宮,住到暢春園……」

汀芷一下子清醒過來,輕輕扳開乾隆那隻很不規矩的手,坐直了身子,一邊扣著扣子,嘆道:「有那個心,沒那個命啊……皇上你來遲一步,我……已經許了人家。方才……就算我報皇上的恩吧……」

「朕已經知道你許了人家。」乾隆掃興地鬆開了手,看著裊裊婷婷的汀芷,又著實心癢難耐。突然猛地撲上去,又緊緊摟住了她,下死勁把她按倒在炕上,口中親親乖乖胡喊亂叫,壓著嗓子道:「要報恩就報得地道些兒……你女婿不是國子監那個姓許的監生麼?授個官留在京裡,想來往容易得很……」說著就扯她小衣。

那汀芷喊不能喊,躲無可躲。她本也喜愛乾隆英俊瀟灑,被他這般兒挑逗,動了情竇,也就不甚防護。由著乾隆輕薄了一陣子,只說:「我的身子是皇上的了,你要護我周全!」

「那是自然。」乾隆喘著粗氣道:「你嫁人只管嫁,朕有法子弄你來,照樣做愛!」還要說話時,外頭卜仁咳嗽一聲,說:「鄂大人,請稍等一會再來,皇上正和人說事兒。」汀芷又輕輕吻了一下,說道:「皇上,有人來了——別忘了我……」

二人這才起身整衣,乾隆命兩個太監好生護送汀芷回去,心滿意足地伸展了一下身子吩咐道:「叫鄂爾泰過來吧!」

※※※

第二天,仍是下大雪,孫嘉淦決定結案。他倒不是為那隻臥龍袋,知道乾隆就在城裡,所以匆忙結案,是憂慮原、被告愈演愈烈地忙著尋找證人為自己辯護。通省官員本來就各有門戶,拉幫結派的「各為其主」,大有攪混水,把賄案變成政爭。拖的日子久了,外頭公務辦不成,而且留下遺患,山西的事將來更擾攘不休。他來山西遲,三台司衙門都住滿了各地來「作證」的官員,因此便住了學政衙門隔壁的文廟。咨文發到住在臬司衙門的楊景嗣處,過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聽從人稟說:「楊大人親自過來拜望。」

「我這就去接。」孫嘉淦坐在炕桌旁吃力地套了一雙烏拉草靴子,踏雪出來,匆匆迎到門口,見楊嗣景帶著一群師爺已經下轎,忙迎上去笑道:「夢熊,主審公堂在你那邊,怎麼倒跑到我這邊了?」說著二人在雪地裡拱手一揖。楊嗣景呵呵笑著,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道:「既然要結案,我們兩個得事先商量一下。我那邊人太雜,說不成事兒。你知道我在吏部辦差,有些求調缺的不要臉的官兒,跟案子無關也有事沒事地糾纏,我也在這山西住不安寧,急著結案呢!」孫嘉淦笑道:「我自然要先和你商議。莫不成獨斷專行麼?吏部差使我知道,既然你現在是欽差,別管他們,只管打出去就是了。我就沒有你那多的想頭。」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進了文廟西配殿暖閣,分主賓坐定,楊嗣景笑道:「天下就一個孫錫公,哪能人人和你比呢!我今日在吏部、明兒不定就調到哪個省,打出去,怎麼和人家見面呢?再說,有些人也真是難纏,一個苦缺又一個苦缺地調補,來尋我也是迫不得已兒。」他端茶吃了一口,驅了身上寒氣,問道:「這兩個案子錫公有什麼主意?」

「不糾纏,不拖延,不株連。」孫嘉淦簡捷明朗地說道,「我聽了幾天,兩個被告都是翻出陳年舊賬,要把水攪混。喀爾吉善在山西當了快二十年的官,九年巡撫,平素也確有不少惹人煩的毛病兒。他當然不受賄。給人辦成了事,事後受禮的事也不少。喀爾欽、薩哈諒他們就是吃醋他這一條,所以趁機也大撈一票。從根上說,你說是官場內訌也不錯,說是狗咬狗也不離譜兒。但薩哈諒的罪行是人贓俱在,喀爾欽也是鐵證如山。朝廷設法本為儆戒。既然不能窮究,只好將主犯決斷了,先平息了官司。喀爾吉善的事該怎麼處置,將來請旨另行處置。夢熊,你看我想的對不對呢?」

楊嗣景聽著,頻頻含笑點頭,說道:「錫公剖析明白,但現在有些個事是攪在一起的。平兌入庫,薩哈諒手裡有喀爾吉善的手令,『照準,藩司從速斂收錢糧平兌入庫。』也難說他們事前商量過多收平入。因為薩哈諒獨吞了這筆外財,喀爾吉善分肥不得,才如此發難。喀爾欽手裡有往年喀爾吉善介紹士子入闈應考的條子,足證喀爾吉善過去也不甚乾淨。也難說不是分贓不均,不是挾嫌報復。昨兒怡親王的信錫公你也見了,已經有人告我們對喀爾吉善意存袒護。這麼決斷,萬一我們走後,再查出喀爾吉善貪墨的實證,你我的差使可就辦砸了不是?」孫嘉淦蹙額思索著楊嗣景的這些話,說道:「依著你怎麼辦?」楊嗣景道:「現在冬閒,官員回任也沒什麼實事。拼著再折騰一陣子,索性是叫他們互相打內炮,是墨吏一體處置;是清官也都顯出來;明發奏摺申奏朝廷,該殺、流、監禁的按律處置,就不會有後遺症了。」

「恐怕這樣不行。」孫嘉淦說道:「這樣審案,通省都要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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