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華初露 三十五 念舊情娟娟女吞金 爭戰功范高傑受懲

傅恆已經端了馱馱峰上飄高的老營,此刻也正在山頭上往惡虎灘方向眺望,寒冷的夜風很大,將袍角和辮子都撩起老高。方才吳瞎子一鏢打死了向惡虎灘報凶信的舉燈人,傅恆本想責怪他幾句,應該等飄高那邊的信號出來再動手。想想吳瞎子也是一片好心,就沒言聲。這六天裡頭,他自己一直沒出天王廟門一步,幾乎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掩護這支隊伍的真實面目上頭。今兒派人砸一家店舖,明兒又綁幾個肉票要贖,又捉了十幾個村婦關在廟裡小偏房裡,羅油錘磨旋兒似的來回周旋。……一邊扮土匪教徒,一邊暗地裡派人出去偵探飄高動靜。

此刻,第一大關已經度過,飄高留守山寨的老弱病殘兵眾已全部生擒,十三個分寨一把火同時點起,又派人通知了困守惡虎灘的清兵,準備前後夾擊回兵營救山寨的飄高。一切安排就緒,興奮不已的傅恆才冷靜下來:自己的南邊是娟娟,北邊是飄高,飄高的北邊又是范高傑,是個敵我互相夾擊的局面。官兵人數雖多一點,但范高傑新敗,兵無鬥志。飄高如果以逸待勞,不救山寨,回攻范高傑,勝負之數尚難預料。想著,便叫來李侍堯,說道:「范高傑那邊你親自去一趟,告訴他們馱馱峰的匪徒已被剿滅,賊膽已破,叫他黎明時分從白石溝向南壓過來,兵士們被石頭砸怕了,寧可慢一點,要走山頭山樑。飄高西逃,你點三堆火,率部窮追;飄高要來救寨我在山上點三堆火,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督著他們上山接應。我算了算,臨縣匪眾不會來營救,我們兩面夾擊飄高。打亂了也是不怕的,只留意不要走了飄高。」他頓了一下,說道:「去吧!大丈夫為朝廷立功名,在此一舉。我寄你厚望!」

「扎!」

李侍堯帶十幾個親兵消失在黑暗裡。傅恆掏出懷錶看了看,還不到子時,便移步坐在聚義廳下邊涼亭石凳上,對一直站在身邊的吳瞎子道:「今夜著實累你!現在不能喝酒,葫蘆裡有參湯,來幾口!」說罷,解下腰間葫蘆,對嘴兒喝了幾口,遞給吳瞎子,「坐,你也喝!」

「標下不敢。」吳瞎子雙手接過,又放在石桌上,說道:「這地方生,又不是青紅幫盤子,中堂一人繫著全軍安危,我的責任是保護您!」

傅恆突然心中升起一種自豪感。從目前看,戰局是按照預先的謀劃發展的,但戰場情勢瞬息萬變,一步也錯不得,臨縣之敵不會乘夜襲來?飄高不會從白石溝西逃竄入陝北?要真的讓他逃走了,自己這個欽差又何以處之?想到這裡,傅恆心裡又是一沉。叫來一個戈什哈:「傳令各營,今夜一律和衣睡覺。有喝酒賭博的,就地正法!各營哨官輪流帶班巡邏,嚴密護好山寨。天亮時聽命行動,要帶足開水!」說完,又站到瞭望口,用千里眼仔細觀察對面的情形,可是天太黑,什麼也看不清,便又傳令:「巡邏的一概不許帶燈火。有匪情,鳴鑼為號,各營不要出擊,聚到一處,聽命才許廝殺!」這才回到亭上,靠在柱子上假寐。

丑時時分,一陣急鑼驚醒了假寐中的傅恆,接著三個大營一齊鳴鑼呼應,所有的兵士被驚醒過來,團團結成陣勢。傅恆的中軍都是訓練有素,一聲不吭,有的上哨樓,有的上寨牆,有的扼守二寨門,只吳瞎子帶著二十多名親兵,寸步不離緊守著傅恆。

「六爺,點火吧?」吳瞎子見滿山頭都是勒著白頭巾的教眾,後頭的人還在不斷頭地向上爬。先爬上來的也不行動,都在樹叢中隱藏著,顯然正在集結,便對傅恆道:「再遲了,李侍堯那邊援兵太費勁!」說話間又有四五個軍士報說,敵人是分散上山的,上山的人沒有過來廝殺。傅恆緊皺著眉頭,說道:「點火太早也不成,萬一他們是佯攻,就會逃掉飄高。再等等——」吳瞎子又仔細審量了一會兒,說道:「飄高上來沒有,這會子誰也摸不清。但我敢肯定,他大隊人馬都上來了,這是他們老營,地勢人心對我們都不利。李道台這些兵,是只能贏不能輸的。」

傅恆說道:「我是怕走了飄高啊。」

「打勝了才能說這話。」吳瞎子道,「萬一飄高逃走了,我有辦法把他追上!打不贏,他站在面前,我們也沒法子。」

「點火吧!」

火堆就在寨牆根,兵士們聽令,潑了幾桶清油,火熠子燃著樹枝往下一丟,「騰」地三堆火熊熊燃起,頃刻間惡虎灘白石溝一帶的戰鼓號角齊鳴,成千上萬的人山呼海嘯般喊著「殺啊——」無數火把流星般聚到一處,形成一方一方的「火田」迅速向馱馱峰壓過來。山上的教徒立時大亂,狂呼大叫:

「飄總峰在哪裡?」

「他在山半腰!」

「官兵們動手了!弟兄們殺啊!」

「媽的個X!什麼神機妙算?」

狂呼聲中傅恆中營嘩然洞開,憋足了勁的兵士們舞著大刀逢人就砍,剛上山頂的教徒一千多人,都累得筋軟骨酥,毫無鬥志。傅恆三寨人馬一千七百多人,已歇息了半夜,是一支生力軍,一齊衝殺出去。那些教徒失去指揮稍觸即潰,只能各自為戰。黑暗中刀光翻飛,火花四濺,勉強支撐了一袋煙工夫,有人呼嘯一聲「風緊」!一下子便垮了下來。滿山遍野都是逃竄的白蓮教徒,像沒頭蒼蠅一樣。

東方漸漸露出晨曦。傅恆的三個營和中軍營已經壓下半山。傅恆帶著吳瞎子一行,繞寨牆巡查,滿山頭血污斑斑,橫七豎八躺著幾百具屍體。傅恆乘著曙光往山下看,環山一帶都是范高傑的人,已經堵塞了馱馱峰所有的出路。這些兵只在山下嚴陣以待,派出四五百人的樣子專門搜山,見傅恆人廝殺吃緊,偶爾打打太平拳,仍回去搜山。傅恆不禁嘆道:「李侍堯不愧人傑。」

眼見大局已定,傅恆懸得老高的心放了下來,這才覺得兩腿發軟,頭也有些眩暈,回歇山亭又喝了些參湯,半晌才回過神來。此時旭日初升,微風吹拂,滿山新綠隨風搖蕩,群山間靄靄紫霧與桃花殘紅相映,山下一道道碧水蜿蜒流淌,坐在這樣的峰頂觀覽春景,真令人心曠神怡,傅恆不知怎的,猛然想到了曹雪芹的「觀春宜到桃花源」詩句。雪芹若在,必有佳作……思量著,取下背上一管玉蕭,還未及吹響,便聽寨門口一陣吶喊,似乎吳瞎子和什麼人動上了手,兵刃撞擊聲,乒乒乓乓急如密雨。傅恆不禁一怔,一個戈什哈飛奔進來,拉起傅恆就走:「六爺,來了十幾個女賊,人不多,本事挺大,和吳爺他們打起來了。咱們從這裡翻出去,我們的人一上來,她們一個也活不成!」

「你慌什麼!」傅恆掙脫了,回身便是一個耳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就不信娟娟會殺我!帶路,出去瞧瞧。」

那戈什哈奉命而來,被這一掌打得直愣神,還要說什麼,看看傅恆神色,沒敢說,忙搶到傅恆身前,護著他出來。

大寨門外偏東南是五畝大小一片空場,是飄高佔據馱馱峰後,專門闢出來作操演兵士用的,栽的一色巴地草,剛剛生出芽兒,綠茵茵的像鋪了一層綠氈。二十幾個戈什哈和十幾個頭勒紅太極圖頭巾的女子,一方持刀一方舞劍正在廝殺。傅恆一眼便看見娟娟,雙手舞劍正和吳瞎子對壘。吳瞎子的刀足有四十斤重,削砍剁擋招式簡捷熟練;娟娟的劍法仍如前年客旅中見的那樣,輕盈飄逸如行雲流水,因是應敵對陣講究實效,看去招式穩重許多。三十多個人在綠茵地上拚命廝殺,時時刀劍相進,打成平手。若不是身在局中,還以為是江湖幫子在練招式。那十幾個女的見傅恆出來,竟都一齊棄了對手,嬌叱一聲衝了過來。吳瞎子大喝一聲:「你們誰敢傷我六爺!」大刀舞得風車似地與二十多個護衛緊緊護定了傅恆。

「都住手!」

傅恆突然大喊一聲:「娟娟!」

娟娟似乎一愣,見吳瞎子收了刀,也自停了手,十幾個女孩子過來圍定了她。她凝望了傅恆一眼又別轉了臉,沒有言聲。

「娟娟你來刺我?」傅恆的嗓子被什麼堵了一下,變得有些喑啞。因見吳瞎子死死擋著自己,板起臉來低聲命道:「閃開。」向前走了兩步,直到娟娟面前,顫聲說道:「請吧!」

兩方的人都驚呆了,怔怔站在當地。吳瞎子雖然知道那晚的事,但他一輩子闖江湖,見盡了風高放火,月黑殺人,哪裡理會得這一對青年心中埋下的情愫?此刻只要娟娟一抬手,手無縛雞之力的傅恆立時便是劍下之鬼!但情勢已成如此,他也不敢蠻幹,只提了勁,預備著發暗器救傅恆。

娟娟卻沒有動手,她沒有想到傅恆如此大膽,竟赤手空拳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時也怔住了。她閃了一眼傅恆,還是那夜看自己舞劍的神情,溫和,恬靜又帶著柔情,她的心轟地一熱,忙又收攝住,冷冰冰地說道:「你助紂為虐,忘了自己祖宗血脈;你殺了我們那麼多兄弟;你是漢奸漢賊!我為什麼不能殺你?」

「我是滿人。」傅恆心中氣血翻湧,又向前輕邁一步,「我身上流的是富察氏的血。娟娟,我殺了你那多的人,願意讓你見到我的血……」

娟娟臉色蒼白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似乎想挺劍,又垂下手來,訥訥說道:「這是命……這是上蒼排定的數……」「不錯,這是命。」傅恆點點頭,「你們教裡也說,違命不祥。」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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