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華初露 三十三 出奇乓奔襲馬坊鎮 查敵情暫住天王廟

傅恆從巡撫衙門借了兵,當夜就離了太原城。這五百精兵原是雍正十年經岳鍾麒在西寧前線訓練過的。岳鍾麒兵敗和通倫,被撤去寧遠大將軍職銜,鎖拿北京問罪。這支後備軍沒有用上就地裁撤。幾年來陸續遣散了士兵,只留下些下級武官沒法安排,被前任山西巡撫招了作親兵,在中營護衛。得著這一立功的機會,這些武弁們真是人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傅恆猶恐激勵不起士氣,將藩庫撥來的一萬五千兩銀子全部分發了他們,二更啟程,一色的驃騎牛皮甲,強弓硬弩,十名火槍手充作欽差護衛,保護著傅恆和李侍堯悄悄地出太原西門,疾速向馬坊進軍。第二日拂曉時分,他們便趕到了地處黑查山峪的馬坊鎮邊。

「到了。」守在傅恆身邊的廖清閣,眼看著一片黑魆魆的鎮子愈來愈近,在馬上用鞭子一指,說道:「中堂,前頭就是馬坊鎮。這地方我來過兩次。名兒叫做『鎮』,其實不到二百戶人家,每年秋天馬販子們從中原馱茶葉到這裡和蒙古人換馬,也就熱鬧那麼幾天。」

傅恆渾身都是汗,被風吹得又涼又濕,冷冷地望著西北邊黑森森的黑查山,又掃視一眼閃著幾點光亮的馬坊,問道:「鎮子裡有沒有驛站?我們不熟這裡的情勢,闖進去,肯定會有通匪報信的。」「回中堂話。」廖清閣說道,「驛站倒是有一個,只十幾間房,也沒有專門的驛丞驛卒。鎮東有一座天王廟,雖破落些,院落不小,依著我說,用一百人把鎮子圍了,只許進不許出。剩餘的人都住到天王廟,等李道台的民兵來了再說強襲。」

「這是三不管地面。」李侍堯也在觀看馬坊鎮,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鎮上沒有朝廷的官員,一個鎮長,天曉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凡帶刀的都由他支應——我們不亮身份,住天王廟還是對的。不過不用人圍鎮子。本來這地方就雜,三教九流、強梁大盜經常在此出沒。誰也不管誰的賬。我們旗甲鮮明地亮相、等於給人報信。」傅恆想了想,大笑道:「我們索性裝作強人,點起火把!進天王廟!」

當下眾人聽令,點起了十幾支火把,也不吶喊,由廖清閣帶著,沿鎮東驛道兜過去果見一大片空場旁邊有一座廟,外邊看去,裡邊房舍倒也不少,四周荒涼寂靜。

「衝進去!」傅恆用鞭梢指著緊閉的大門大聲命道:「各房要挨著搜查,防著裡頭有人!」

幾個戈什哈跳下馬,發一聲喊,一齊用力一推,那門卻是虛掩著的,「嘩」地豁然洞開,兵士們手按腰力一擁而入。傅恆帶著自己的親隨站在天井中心冷靜觀察。突然一個兵士舞著火把奔出來,歇斯底裡大叫一聲:

「這屋裡有三個賊男女!」

接著便見三個黑影隨後衝出來。黑地裡看不清面貌,兩個彪形大漢。還有一個個子極小,一手攥著香,一手提著刀,站在門口,似乎在發怔。好半晌,一個黑大個子才問道:「你們萬兒?誰是山主,出來說話!」廖清閣大踏步上前,因不懂土匪黑話,學舌問道:

「你們萬兒,誰是山主?」

「格拉雞骨飛不去,毛裡生蟲!」〔註:黑話:「馱馱峰的,山跳蚤!」〕那人答道:「你們萬兒?」

「格拉牛骨飛不去,毛裡生蟲!」

三個人都是一愣,突然捧腹大笑。高個子倏地跳過來,揮刀便劈。廖清閣眼疾手快,將刀一格,頓時火花四濺,驚怒道:「日你姥姥!話沒說完就動手?」

「你們是倥子!」

「你們是小倥子,倥兒子!」廖清閣道,「我們是紫荊山來的。飄高老雜毛要是這樣待客,天不明我們就回去!」

傅恆原怕這院窩藏大股土匪,見只有三個人,便放了心,聽廖清閣對得機警,不禁暗中點頭。那三個人暗中互相張望一下,黑大個子回身對小矮個子道:「山跳蚤爺,他們不懂咱門切口,興許是從紫荊山才過來的。飄總峰說過這事,惡虎灘那邊人手不夠——」他話沒說完,那個諢號山跳蚤的一擺手打斷了,聲音又尖又亮:「你不是頭兒。叫你們頭兒出來!」傅恆聽他口氣,在馱馱峰是個不小的人物,見廖清閣暗中回頭望自己,便大步走過去,悶著嗓子問道:「我是頭兒。你有什麼事?」

「無量壽佛!觀音菩薩變了小童,見五色雲中露出柬帖,菩薩拈起展開,許多無生默話!」

傅恆聽了心裡一緊,他在上書房見過收繳上來的卷秩浩繁的白蓮教各派傳教書,隨便翻翻,都是些俚俗不堪的話頭。對於「觀音變小童」這句話出自何經何卷,已了無記憶,反正肯定在白蓮教經卷中。見他考問,心裡一急,憋出一句:「眼賊、耳賊、鼻賊、舌賊、身賊、意賊為六賊,真空老祖傳我無字經!」

「你是飄總峰師弟!」山跳蚤似乎吃了一驚,略一怔又揖手問道:「說破無生話,決定往西方?」

這詩傅恆倒記得清爽,立即對上「花開見佛悟無生,悟取無生歸去來!」那山跳蚤執禮更恭,放低了聲音,似乎頓了片刻,又問:「前思後想難殺我,不知無極幾時生。亂了天宮不打緊,兒女可曾回家中?」傅恆聽了頓覺茫然,搜索著記憶回答道:「有表有疏逕直過,有牌有手神不揀……萬神歸家誓有狀,過關乘霧上雲盤。見佛答上蓮宗號,同轉八十一萬年!」他自謂這詩對得還算得體。不料話音剛落,山跳蚤改變了口氣,惡狠狠道:

「你的切口大有毛病:一會兒大似佛,一會兒小似鬼!一會兒是正陽教,一會兒是白陽教——你他媽到底是什麼人,哪個教?」

「老子是白蓮教!」

「放屁!」山跳蚤怒喝道,「哪有這個說頭?來路不明,我們飄總怎麼會收你們?——我們走!」

「拿下!」傅恆見已露餡。「噌」地拔劍在手,大喝一聲,「一個也不要放走了!」

那三個強人都是老江湖,見事情有異,早已全心戒備,呼哨一聲一齊向後退。無奈傅恆人多,四周已圍得鐵桶一般,眾人吆呼著蜂擁而上,一個回合交手,兩個大個子已被按倒在地,亂中卻尋不到山跳蚤。滿院搜索時,卻聽正殿屋脊上一陣尖厲的怪笑,喋喋之聲如夜半鴟鴞,笑得眾人心裡發森,抬頭看時,依稀是山跳蚤蹲在獸頭邊。山跳蚤笑著道:「憑你們這點稀鬆本事,敢來黑查山闖地面?等我們飄爺擒住那個鳥傅恆再和你們算賬!我這兩個兄弟且留下,要當客敬,死一個換十個!」說著手一揚,寂然無聲而去。傅恆覺得肩胛上一麻,用手摸時,粘乎乎不知甚麼,湊近火把一看,卻是血。旁邊廖清閣驚呼一聲:「六爺,您受傷了!」

「不妨事。」傅恆小心從肩上摘下暗器觀看,卻是一隻鐵蒺藜,擠傷口看血色,顏色鮮紅,並無異樣,知道鏢上沒有餵毒。一口氣鬆下來,傅恆才覺得鑽心疼痛。當著這許多部眾,他只好強咬著牙忍著疼痛。若無其事地扔了鐵蒺藜,由隨軍醫官包紮著,問那黑大個子:「你在馱馱峰上是個什麼位份?叫什麼名字?他呢?」

黑大個子哼了一聲,說道:「我叫劉三。他叫殷長。都是山爺的親隨!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傅恆這才知道不過是捉了兩個小嘍囉,心裡一陣失望,又問道:「山跳蚤是什麼人?」

「連山爺都不知道?」劉三和殷長都抬起頭。劉三驚異地望著傅恆,又打量了半日周圍的人,突然驚道:「他們服色這麼齊整,像是他媽的官軍!」殷長卻道:「官軍哪來這股子人?飄祖爺會算計錯了?」因離得近,傅恆看見殷長禿得寸草不生的頭,加上一嘴大牙,傻乎乎的。正要再問,身邊站著的李侍堯輕輕扯了扯傅恆後襟。傅恆會意,一邊吩咐廖清閣:「好生問他,防著他是勾結朝廷官員的奸細。」心裡暗笑著跟李侍堯過來,在西北角一片長滿蒿草的空場上站定了,傅恆笑道:「你今晚怎麼了?一句話也不說,陰沉沉的只是出神!」

「六爺。」李侍堯的聲音發顫,似乎有點驚懼不安地說道:「我們小看了飄高。他打臨縣是假的,是要誘代州雁門關出兵,中途設伏襲擊官軍!」傅恆被風吹得打了個寒顫,良久才問道:「何以見得呢?」李侍堯道:「方才一見面,劉長就說出惡虎灘。還以為我們是飄高調請增援的匪徒。那惡虎灘緊挨著白石溝,地勢凶險,又是雁門關到黑查山必經之路……」

他話未說完,傅恆已經悚然驚悟。臨出發時,他和李侍堯看圖誌,李侍堯曾說:「幸而飄高只是小賊,兵力要大的話,中途設伏,范高傑他們可就要吃大虧了。」惡虎灘地勢雖沒有見過,但聽這個名字,就夠人心悸的了。傅恆思量著,說道:「臨縣是個誘餌。飄高的人馬都在白石溝惡虎灘,山寨子就是空的了,我們的辦法仍舊可行。」

「不但可行,而且做起來更容易。」李侍堯笑道:「不過有一條六爺得思量。我們下手早了,他們撤伏兵回山寨。范高傑他們隔岸觀火,我們就苦了。我們下手晚了,范高傑他們損失太重,朝廷仍要怪罪六爺。時機不容易把握啊!」傅恆暗中瞟了李侍堯一眼,他很佩服這個小小通判,思慮周密。遂格格一笑道:「好,有你的。你來審問這兩個匪痞!」李侍堯笑著答應一聲「是」,變了臉大喝一聲:

「把那個殷長給我拖過來!」

廖清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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