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華初露 十七 月好不共有欽差長嘆 臨終獻忠心皇帝撫孤

蔣班頭見傅恆這氣度,摸不清來頭,思量了一下,命人封了院子,便轉身出去。一會兒,一個官員踱著方步進來,站在檐前向傅恆問道:「您先生要見我?貴姓,台甫?」

「請屋裡說話。」傅恆淡淡地說道,將手一讓,又對飄高等人道:「事體不明,你們幾個暫時回房。我和這裡的縣令談談。」

飄高一語不發,一擺手便帶了娟娟和姚秦進了西廂,一邊打火點燈,一邊目視姚秦。姚秦隔窗看看外頭無人,笑道:「我原本不想做案,娟姐舞劍,我抽空子去看熱鬧兒,正遇見石老頭奪佃。幾個佃戶不依,和莊丁廝打起來,叫人按到濕泥地裡灌泥湯兒。一群女人哭得淒惶。咱們是行義的人,我實在看不慣,就暗地裡給那糟老頭子一鏢。本不想要他的命,誰知打偏了點兒,恰好正中他的咽喉……」娟娟道:「祖師有令不許跟官家為難,你怎麼敢違令?打偏了,誰信你!」

「真的是打偏了。」姚秦嬉皮笑臉道:「你為什麼向著官家?潘世傑那一船鏢是誰奪的?官府這會子還在緝拿你呢!我瞧娟姐呀,八成是——」他看了看飄高的臉色,沒敢再說下去。娟娟沒有嗔怪姚秦,也看了飄高一眼。

飄高臉色陰鬱。傅恆一出京,總舵就傳令他跟蹤。傅恆的身份他當然是知道的。年輕,又是皇室親貴,要能拉來護教,那是再好不過的。剛剛有點眉目,就被這頑皮徒弟壞了事,眼下的安全是一大事。想了一陣,飄高粗重地嘆息一聲,說道:「你闖禍不小,總舵怪罪下來怎麼辦?那石老頭並沒有打死佃戶,你傷他命,也不合正陽教規。你怎麼這麼冒失!他要加租麼?」

「這裡頭有個道理。」姚秦說道:「今年有聖旨,遍天下蠲免錢糧。佃戶們要四六繳租均分這點子皇恩。老財主摳門兒,說是地價漲了,原本要加租的,現在不加租已經是恩典。還要鬧佃,只好抽地另找人種。為這個,幾個佃戶來講理,就打起來了,宴席也掀翻了七八桌。縣裡劉太爺兩頭勸,誰也不聽,就由著姓石的胡鬧打人……」還要住下說,飄高擺手止住他,陰沉沉說道:「你們不要言聲!我運元神聽聽他們在上房都說些什麼!」

上房裡傅恆已向劉知縣亮明了身份。「按你方才講的,是主佃相爭,趁亂間有人下手打死了石應禮,你既說不是佃戶打死的,怎麼又拷問佃戶呢,大不相宜啊。你來擾我事出有因,我也不怪你。但你身為一方父母,紆尊降貴,來吃這樣的宴席,不是幫石某也幫了石某。你曉得麼?」

「卑職明白。」劉知縣恭謹地一哈腰,說道:「其實是石應禮和這裡佃戶頭一齊到縣裡邀卑職來的,直隸一省,數正定府是最難治的。獲鹿又是正定府最難治的縣,年年主佃不和,鬧出人命。主佃每到此時都怕。石應禮是這縣裡最大的地主,不但這裡有地,縣北還有一處,總共有幾十頃地,我來這裡,也只求不出事,並不敢偏袒。」傅恆笑道:「這麼說,是我冤了你了,這石老爺子善財不捨,丟了命,也真令人可嘆。」劉知縣笑道:「二八收租本來就高了些,聖旨免賦,原該分給佃戶一二成,石應禮是貪心了些。明明白白,地主佔理不佔情,佃戶佔情不佔理,欽差說的不差。」

傅恆起身慢慢地踱步,到門口望了望天上皎潔的明月,良久長嘆一聲,說道:「此月雖好,不共天下有啊!」

「欽差大人,您——」

「我是說,皇恩浩蕩,沒有遍及小民。」

傅恆頎長的身子在月影中移動著,徐徐說道:「太平的日子久了,地土兼併得厲害,地土單產愈來愈高,地價也就愈漲愈高。不走出京城,讀多少書也難知這裡頭的經濟之道!」他轉過臉來,凝視著微微跳動的燭光,像是告誡又像自言自語:「三成富人佔了六成的地,七成窮人只佔四成地,而且愈演愈烈。普免錢糧,又只有三成富人得實利,這是件了不得的事。我必奏明聖上趕早想辦法。為官不易,為地方官就更不易,你要切記,地土兼併是一大隱憂,因為兼併了就窮富極端,皇恩也不能普及,容易出事。」劉縣令笑道:「欽差大人,不遇旱澇災年是無礙的。」傅恆道:「哪有那麼好的事,浙江尖山壩去年決潰,今年高家堰黃河決潰,這不都是災?」他頓了一下,忽然轉了話題,問道:「你知道不知道這裡白蓮教傳教的情形?」

「有的,」劉縣令說道,「不但我這裡,直隸省各縣都有,以巨鹿、清河兩地最多,名目也各不一樣,有天一教、混元教、無生老母教、正陽教、紅陽教、白陽教……卑職也不能一一列舉。」傅恆聽到「正陽教」,似乎吃了一驚,說道:「我問的是白蓮教。」劉縣令笑道:「回大人,如今哪有敢明目張膽說自己是『白蓮教』的?這些大大小小的邪教,都是白蓮教的變種,在民間以行醫施藥、請神扶乩打幌子。」

傅恆用陰沉沉的目光盯著西廂,事情很明白了,飄高這三個人確實是白蓮教的餘脈,想到那根一扯就斷的絨繩,想到方才娟娟舞劍的情景如鬼似魅。他心裡一激凌打了個寒顫——連娟娟是人是鬼也有些吃不準了。傅恆咬著下嘴唇,說道:「劉縣令。」

「卑職在。」

「西廂裡住著的三個人是……邪教傳教使者。」

「不知是哪一教的?」

「正陽教。」

「……」

傅恆原本堅信姚秦「寸步未離」自己,此刻又猶豫了,半晌才道:「石應禮未必是他們殺的,但傳教就有罪,該拿下。」劉知縣忙道:「是,大人剖析極明。卑職這就去安排!」傅恆搖了搖頭,說道:「他們本領極高,你這點子人根本拿不住。」

「那……」

「你星夜回去點兵。」

「扎!」

「小聲!要帶些鎮邪的法物,預備著點糞尿污水,防著他們有妖術——我要活的。」

「扎!」

待到劉知縣帶著衙役撤離出店,傅恆叫了吳瞎子過來,將方才的話說了,問道:「你自忖是不是他們的敵手?如不安全,我們這會子就出店。」吳瞎子笑道:「我還不至於吃他們的虧。他們功夫漂亮是真的,若上陣一刀一劍地放對兒,用得著那樣舞劍?爺甭犯嘀咕,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傅恆緊張興奮的心略平靜了些,拿穩了腳步出房,站在廊下大聲笑道:「飄高道長——他們去了,請過來,我們仍舊吃酒賞月。」

沒有人應聲。

傅恆又叫了一聲,裡邊還是無人答應。吳瞎子情知有變,口裡說道:「你這牛鼻子道人,好大的架子!」也不近前,離著三丈來遠,雙手憑空一推,那門「砰」地一響已嘩然洞開。一股勁風襲進去,放在窗台上的燈火幾乎被吹熄了。吳瞎於一個箭步竄進屋子裡,但見青燈幽幽,滿屋紙灰,已是人如黃鶴!

「走了。」傅恆進屋看了看,皺眉說道:「我本無意傷害他們,只想知道正陽教到底是什麼根基……他們如此來去無蹤……本領用到正地方不好麼?」他撿起一片燒剩下的紙片細看,正是自己寫詩用的宣紙,不禁悵然,若有所失,踱步在如水的月光下,蹭蹭回到上房。

※※※

一連接到傅恆幾次奏章,都是洋洋萬言,乾隆沒有急於加批,只回旨:「知道了。」並不是傅恆的奏摺不重要,而是太重要了,他要好好想想。自傅恆下去以後,他連連接到報告,江西安福水災、安徽宿州二十州縣水災,江蘇蕭縣、無錫十六州縣水災,要安排賑濟;禮部籌備博學鴻詞科,九月十五日御試;不巧的是,大學士朱軾一病不起,接著大學士陳元龍病故。李衛已完全臥床待命,鄂爾泰也染病請休。乾隆每天召見太醫查閱脈案,詢問病情;把各地進貢的時鮮果品分賜這些老臣;有時還要親臨病榻前探望。近幾日忙得不亦樂乎。

一月之內四五名熙朝老臣連連病倒,乾隆不禁有點心慌,總覺得兆頭不好,似乎要出點什麼事似的。身邊的訥親入值中樞時日不久,理政理軍還不很上手,張廷玉也是望七十的人,雖然勤勉辦差,不免精神體力支撐不來。乾隆生恐這兩個大臣也累倒了。過了十月,便將西華門外兩處宅子賜給他們,並特許張廷玉在相府處置奏摺,一來免了二人往返奔波之苦,二來有急事可以隨時召見。經過這樣一番安置,乾隆才覺安心了些。不料剛剛穩住,禮部、國子監同時奏報:楊名時中風暴病!乾隆立刻命高無庸叫訥親過來。

「主子……」

訥親進來有一會兒了,因見乾隆頭也不抬只顧想事情,跪在一邊沒敢驚動,後見乾隆轉身看見自己,才叩頭道:「奴才過來了。今兒接著盧焯奏報,浙江尖山壩已經合龍,洪水堵住了。盧焯本人因為在水裡浸泡得病了。」

「盧焯病得厲害麼?」

「無礙。他只是受了點風寒,頭痛難支。他是怕主子惦記著秋汛,不得已請人代筆上奏。」乾隆粗重地喘了口氣,說道:「朕這些日子叫病人給嚇怕了,這是怎麼了?接二連三死的死病的病?你們上書房好歹也體貼著點下頭辦事的人嘛!」

上書房的差使歷來只是轉遞奏摺、參贊軍政樞務。自雍正年間設了軍機處,權力已經轉移。乾隆即位,改在乾清門聽政,又調訥親進軍機處、上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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