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華初露 十六 娟娟女逞技石家莊 欽差臣賦詩中秋夜

八月金秋,天氣不冷不熱,正是出門遠行的好日子。但傅恆出京不久天就變了。先是刮風,漠漠秋雲將天穹染成一片灰暗。京師直隸一帶的青紗帳早已割盡,空曠寂寥的田野上西風肆虐,黃沙浮土一陣陣撲面而來,噎得人透不過氣來。過了保定,風倒是小了點,卻下起雨來。淅淅瀝瀝,雨時密時疏,像天上有一隻其大無朋的篩子不緊不慢地向下「篩水」。傅恆在這寒秋冷雨中行進,起初還興致頗高,一路走一路說笑。接連幾天下來,不是風聲就是雨聲,漸漸地。感到枯燥而又單調。隨行的吳瞎子等人又不懂他那一套雅興。傅恆沒處吊書袋子,也就沉悶起來。過了新樂,前頭便是獲鹿縣境。這裡西通井徑道,東至德州府水運碼頭,南北驛道縱貫而過,人煙愈來愈稠密。行商走賈絡繹不絕於道,傅恆的心境也漸次好起來。

這日行至傍晚,雨已小了點。吳瞎子眼見前頭一片烏沉沉的一個大鎮子,在馬上揚鞭指著笑道:「整整下了七天七夜。看來這天要放晴了。六爺,你這麼金貴的身子,也走乏了吧。前頭是有名的石家莊,今晚就在這裡打尖。今兒是八月十五,咱們好好歇一天,後日再走成麼?」

「可不是中秋節了,我竟忘得乾乾淨淨!」傅恆笑道,「其實何止清明雨叫人斷魂。這中秋雨不也叫人落魄嘛!走得我身手都麻木了。就這樣,明兒在這裡歇歇腳再走。」旁邊一個僕人叫小七兒,笑道:「爺去江南走水路多好。坐船觀景緻,乏了還能靠岸走動走動。勸了幾次,爺不聽!騎馬走路又逢雨天,這個罪讓人受夠了,甭說爺,就是奴才們也吃不消了。」傅恆笑道:「你懂個屁!我要先去河南,走水路成麼?再說,現在漕運正忙,滿運河都是往北運糧的船,一堵就是半天,何年何月才能到江南?」

吳瞎子怔了一下,說道:「爺不是說從德州下船麼?怎麼又要去河南?」傅恆笑道:「我還要去信陽買茶葉。」因見已經進了鎮子,便下馬來,拉著韁繩道:「先尋個老店歇下來再說。」正說話間,便見幾個伙計一人手中提一隻燈籠過來,燈上寫著「劉家客棧」、「鹿道臨風」「順風酒樓」等字樣,這都是鎮上客棧出來拉客的——見傅恆一行過來,幾個人就紛紛擁了上來,搶生意,一片嘈雜。傅恆被吵鬧得又好氣又好笑,指著旁邊一個擠不上來的伙計,說道:「我就住這一家——紀家老店!」那群伙計一聽有了主兒,一鬨而散又去尋覓別的客人。

傅恆一行跟著伙計向南,拐了一個彎,果見在一片空場對面,有一座南朝北的旅店,門樓前掛著一盞米黃色大西瓜燈,上面寫著:

百年老店紀家

六個仿宋大字寫得端端正正,門旁還矗立著一大一小兩個石獅子,大的有一人高,小的像隻猴子。吳瞎子留神看那門檻,是西番蓮雕花石板,中間已磨成偃月形,門旁的石獅子爪牙和脖項因撫摸的人多,光溜溜的,真是一座陳年老店,這才放下心來。傅恆卻很好奇,問那伙計:「獅子怎麼一大一小——那邊一大塊空地,像是剛拆了一片房子,又搭這麼個大棚子是做什麼使的?」

「回爺的話。」那伙計笑嘻嘻說道:「這獅子是我們前三輩老東家留下的,我們老東家是石匠出身,還修過萬歲爺的太和殿呢!我們不是縉紳人家。獅子若一般大,那不成衙門了?就因為這一大一小,過往的人才覺得有意思,不知招了多少客呢——那邊空場,是石老太爺的宅基,扒了要翻新的,八月十五待佃戶,所有種石老太爺地的,一個不拉地都得來吃這席酒。」伙計一邊嘮叨,一邊把傅恆幾個讓進裡院上房。開門點燈,打洗臉、燙腳水,忙個不停,口中兀自不閒:「今年秋我們這地方莊稼長得歇乎,您算算看,一畝地打三石,倒三七租,收兩石一。一百頃地——該收多少?今年這八月十五有得擂台好打哩!」傅恆見伙計如此健談,卻又聽不明白他的話,兩腳泡在盆子裡對搓著,笑道:「剛才接客你站一邊不言聲,我還以為你是個悶葫蘆呢,想不到是個問一答十的角色!」伙計一笑,說道:「接客有學問,殺豬殺尾巴各有各殺法。比如您老人家,那麼多人叫偏不去,就要住我們老紀家,這能不是緣分?」說著擰一把熱毛巾遞上來,又送上一杯清茶。

傅恆見他要去,叫住了說道:「別忙著去,你說的挺有意思:佃戶和業主打擂台,為什麼?」伙計笑道:「您老明鑒,這是年年都有的。田東要奪佃,佃戶要減租,都要在這宴席上見分曉。地主強的,佃戶就輸了;地主弱的,在宴席上打得哭爹叫娘,還得老老實實地給人家減租——正定胡家去年八月十五叫佃戶們圍了個水泄不通,房子都點火燒了,府裡劉太爺親自帶兵,就地殺了三個挑頭鬧事的才彈壓住了——這地方窮棒子急了什麼沒王法的事都做得出來!」傅恆這時才若明若暗地知道了個大概——原來這八月十五不止是吃西瓜、月餅,紮兔兒爺賞月,也是業主和佃農結算總賬、訂立明年租種章程的日子。還要問時,外頭有人叫:「羅貴!來客人了——住西廂!」羅貴高聲答應一聲,對傅恆道:「爺先安息,要什麼東西只管吩咐!」說罷端著傅恆用過的水出去了。

吃過晚飯,天色已經黑定。不一會一輪明月漸漸升起,透過院外稀疏的樹影,將輕紗一樣柔和的月光灑落下來。傅恆趿了鞋,只散穿一件石青府綢長袍從上房踱出來,在天井裡散步,仰頭望月。吳瞎子輕輕走過來,笑道:「六爺又要作詩麼?方才我叫人出去買了上好的保定月餅,還有個大西瓜,今兒委屈爺,就咱們幾個人賞月,也算過了八月十五。」

「今兒沒有一點詩興。」傅恆聽聽,外邊街上人聲嘈雜,時而還夾著喝采聲,說道:「石家的『擂台』筵開了麼?這麼熱鬧,咱們出去瞧瞧。」小七子在廊下笑道:「不是的。方才我出去看了看,是一班賣藝的在外頭走繩,圍了一大群的人看呢!」傅恆頓時興頭起來,提了提鞋跟道:「走,瞧瞧去。」吳瞎子幾個人只好跟了出來。

六個人出來,只見街上黑壓壓的人頭鑽動,對面空場上的四盞燈剛好照到街心,一個五十歲上下的長髯老人和一個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子正在打場子,旁邊還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背光而立,身材小巧玲瓏,披著小羊皮風毛玫瑰紫大氅,腰間似乎還懸著一把劍,卻看不見臉盤。順街東西立著兩根木杆,一條細繩在兩頭木杆上拴著,扯得直直的。老頭雙手打拱,對眾人發科,說道:「飄高道人再次致意諸位看官,不為謀食不為錢,專為人間結善緣。《嘆世經》雲『今年算來八十一,修行恰到六十年,只為年老不見性,返拜孫女要還元』!剛才有位先生說小徒踩的繩粗,不是神仙手段。這裡換一根紅絨繩,是小徒娟娟紮髮辮所用。請哪位善信人來驗過?」傅恆聽了心裡不禁一沉。這幾句切口詞他依稀記得在哪本書裡見過。但《嘆世經》三字卻記得很清。原說白蓮教盛行於江西,誰想沒出直隸便遇到了傳教的人。傅恆暗地裡看了吳瞎子一眼,吳瞎子目不旁視,只碰了一下傅恆的手肘,表示會意。傅恆定了定神,在旁笑道:「哪有紮辮絨繩能經得起的?我不信!」

「看官不信,也在情理。」飄高道人向傅恆打了一揖,說道:「請客官親自驗看!」傅恆側身擠到中間,用手扯了一下那絨繩,沒怎麼使勁,絨繩「崩」地一聲就斷了,撿起繩頭就月光裡細看,果然毫不出奇的一根紅絨線繩兒,點點頭便遞回飄高手裡,說道:「是絨繩兒,不假。」飄高一笑,將兩個繩頭對起來,不知使了什麼手法,只一捻便緊繃繃接了起來。眾人只叫得一聲「好」!只見娟娟甩掉披風,就地輕盈盈一個空翻一隻腳已踩在繩上,兩手扎一個門戶,掣出一對寶劍。月下看這娟娟,一身官裝,下身束一條杏黃水洩長裙,上身是金線滾邊淺紅比甲,清秀的面孔似乎沒有什麼表情,緊抿著嘴在絨繩上慢慢舞著太極劍,時而高跳劈叉,時而盤旋蹈步,真如洛神凌波,驚鴻翔空。那根絨繩只隨腳踩處微微顫動而已,下頭幾百人仰目而視,都已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她一個飛旋凌空而下,人們才長吁一口氣,大聲喝采:

「好!」

「真是卓絕非凡。」傅恆連連擊節讚賞,連這三個人是邪教徒也忘了,高興地對身邊幾個從人道:「我在北京見過多少走百戲的,今兒才大開眼界!」正說笑,娟娟從搭包裡取出一個盤子。飄高對眾人笑道:「我們是行道人,不為賣藝,列位,只圖結善緣,斂錢不圖糊口,只為看官求福免禍。各位隨心布施,不計多寡。」那看熱鬧的見收錢,頓時去了一大半。倒是婦女們在這上頭大方,有的丟銅哥兒,有的拔下頭上銀簪恭恭敬敬放進去。待收到傅恆商前,傅恆忙摸袖中,卻是二十兩一錠的京錁,放進去嫌太扎眼,不放又覺過意不去,略一遲疑,娟娟已經將盤子移過。傅恆此時離娟娟極近,細看時,柳葉眉,彎月目,漆黑的瞳仁波光灼人,端的艷若桃李,神情間卻又冷似冰霜。傅恆不由自主急忙取出那錠銀子,隔著人放進盤子裡,輕聲道:「姑娘置點行頭。」

飄高見傅恆出手大方,過來打了一揖,說道:「貴人肯結這樣善緣,福壽無量!還想看娟娟練功,請隨意點。」傅恆笑道:「我是什麼『貴人』?販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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