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華初露 六 楊名時獲釋赴京師 張廣泗奉旨定苗疆

乾隆此時真是進退兩難,只好點頭道:「是……」「這還了得!」太后頓時捶床大怒,順手扯過一條束在大迎枕上的黃絲絛繩帶扔給秦媚媚:「去,給錦霞拿去,就說我的話,她的事我都知道了!」乾隆急急說道:「母親!您別生氣,我不是……我是……您聽我說——」

「去,這事我說了算!」太后朝秦媚媚斷喝一聲,又吩咐眾人,「你們都退出去!」

眾人都退出去了,殿裡只剩下太后、皇帝和皇后,相對無言,只聽大金自鳴鐘不緊不慢地「卡卡」聲。乾隆木著臉看皇后時,皇后別轉臉看著蠟燭,似乎沒什麼表情。

「你甭解說了。」太后鬆弛地嘆一口氣,說道:「還用得著分解麼,這種事大家子都有,你們兄弟都年輕,先帝跟前有幾個狐媚妖精,我要不堵住這個口兒,一句半句傳出去,皇家臉面還要不要?何況你還在熱孝中!別以為先帝崩駕的事我不知道,其實事已至此,想不開也得想開,說出去沒半點好處。他那事不是也吃了女人的虧?再者說,你眼前皇后嬪妃一大堆,哪個不是美人胎子!你吃著碗裡還要看著鍋裡,還要拉扯前頭人?」乾隆紅著臉低頭稱是。心裡只盼她快點說完。偏是太后說得沒完沒了,從紂妲己直說到漢飛燕、唐玉環,一直說了一頓飯時辰,才道:「皇后帶皇帝回宮去,我乏了。」

皇后陪著乾隆剛出慈寧宮大院垂花門,恰見秦媚媚回來繳懿旨,燈下臉白如雪。見了二人,秦媚媚膽怯地退到一邊垂手讓道。乾隆情知事情無可挽回,盯著秦媚媚直咽唾沫。皇后卻道:「秦媚媚,差使……辦好了?」

「回主子娘娘,辦……辦好了……」他看了一眼滿臉陰雲的乾隆,囁嚅道,「她……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扯斷了琴弦,點了三根香,就……」

「琴弦呢?」富察氏含淚說道:「拿來。」秦媚媚猶豫了一下,從袖口掏出一團絲弦,雙手捧給富察氏。富察氏接過看了看,竟轉手遞給了乾隆,對秦媚媚道:「明兒到我宮裡支點銀子,好好發送。」

乾隆緊緊摸著那團琴弦,心像泡在沸水裡般縮成一團,良久才道:「你進去,把慈寧宮侍候過康熙爺的內侍都傳到這裡來——不許驚動老佛爺!」見富察氏不解地望著秦媚媚的背影,乾隆說道:「你放心,我不是為這事。」

待了一小會兒,秦媚媚帶著五六個太監出來,老的有六十來歲,年輕的也有三十歲左右,一齊在濕漉漉的雨地裡給乾隆和皇后行禮。乾隆咽了一口氣,問道:「老佛爺說修廟,這事你們知道不?」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太監躬身,扯著公鴨嗓子道:「回萬歲爺,這宮裡侍候的都知道……」

「朕叫你們來只有一句話。」乾隆冷冷說道,「朕以康熙爺之法為法。你們都是侍候過康熙爺的,孝莊老佛爺也信佛,有過叫皇帝拿錢修廟的事麼?」

「……」

「這事是你們的過錯。」乾隆說道,「往後再遇這樣事,你們得從旁勸諫老佛爺。就引康熙爺的成例,老佛爺必定肯聽的——這次恕了你們,下不為例。」

皇后在旁說道:「老佛爺有什麼想頭,該辦的自然還要辦。皇上是孝子。你們不能攛掇著老佛爺興這作那,好從中撈錢。我要知道了,必定要治你們的罪!」說著便和乾隆一齊上了乘輿。在乘輿裡,乾隆問道:

「皇后,為什麼不勸老佛爺收回處置錦霞的成命?」

「因為老佛爺處置得對。」

「唔,那為什麼你又要把絲弦給朕?」

「你該留著做個心念。我不能當妒忌婦。」

「哦,為什麼你又從體己裡拿錢厚葬她呢?」

「因為我也是個女人。」

乾隆和皇后都沒有再說話。這一夜,他們都失眠了。

※※※

楊名時在昆明府已被囚禁三年。這位昔年揭露張廷璐考場舞弊案的雲貴總督,是因為疏通洱海壅塞,徵集鹽商銀兩被捕下獄的。楊名時由貴州巡撫升遷雲貴總督,一上任便是淫雨連綿,接連幾處報警,都因洱海大堤崩潰,淹沒村莊,沖毀良田,死人不計其數。幾次申報戶部,當時,戶部急著催繳各地官員虧空,向皇上報考績,誰肯撥巨款來做這善事?遂下文叫雲南「就地籌款,自行修復」。楊名時粗算一下,至少要二百萬銀子。而雲貴兩省無此財力。幸而雲南產鹽,便在鹽商身上打主意,令雲貴兩省各要道設卡徵銀。偏是新任貴州巡撫朱綱是兩江總督李衛一手提拔的,寫信告知李衛,「楊名時在這裡刮地皮徵鹽稅」,李衛回信也說得痛快:「娘希匹,怪不得這邊鹽漲價。他既貪贓,你只管告他!」朱綱便紮紮實實寫了奏摺,告楊名時「妄興土木、圖侵帑項」,迫使守卡小吏無理盤剝過往行客。有理有據說得痛心疾首。楊名時平素對雍正改革賦稅,官紳納糧、清理虧空,設養廉銀等作法無不反對,只由於他為政清廉,才沒有懲處他。見了這奏章,雍正勃然大怒。當天便下旨,用六百里加緊發往雲貴,命朱綱代為總督,並派戶部侍郎黃炳星夜前往大理。黃炳是張廷玉門生,要為老師報一箭之仇。二欽差下車伊始,不由分說便將楊名時革職下獄,並不顧大清條律,私自動用火龍、油龍等極慘的刑具,要置楊名時於死地。

楊名時平素實在太清廉了,因為不收一分火耗,身居總督高位,有時窮得不能舉炊,他連家眷都沒帶,只有一個本家侄兒裡外照顧。這是雲貴兩省士紳百姓無人不知的事實。把家產抄了個底朝天,只尋得幾件打了補丁的破內衣和兩串青蚨。沒法交差的兩位欽差便把徵來的鹽規銀算成貪贓。這一來激怒了兩省人民。升堂刑訊那日,三萬老百姓聚到總督衙門外,人情洶洶,連衙門裡的戈什哈、衙役都一齊倒戈,大呼:「楊公受刑,還有什麼天日?我們反了!」還是楊名時披枷帶鎖出來申斥,命百姓「不得有違王憲」才算解圍。但這一來,朱、黃二人再也不敢動刑了。草草具本完結。雍正不知出於什麼想頭,定了楊名時絞刑,卻連著三年沒有勾決。

他作官時沒人敢送東西,坐班房時人們便沒了忌諱。有的替他向獄中上下打點,住了單間牢獄,又「因病」允許帶侄兒進去侍候。不知姓名的人常常送來衣物:「獄卒哥哥留點,下餘的給阿爺穿用」;天天都有人提著肉,「請照應阿爺」,丟下便走。因此,楊名時這個待死之囚比他當總督時還要闊綽。每年秋決時,多少人家求佛燒香,盼著「雍正爺眯一隻眼」漏勾楊名時。楊名時在獄中還讀書治學,時而還招來獄役講學,閒時打打太極拳,院中遊悠散步,養得紅光滿面。

接到上書房釋放楊名時的廷寄文書,朱綱壓了幾天沒有照辦,還想上書乾隆「維持先帝原判」,接著不久又接到上諭「政尚寬大……朕主於寬」,邸報上還赫然載著「已令上書房行文滇省,釋放楊名時」;朱綱再不敢遲滯,親自坐了八人大轎逕往獄中宣旨。一進獄門便見典獄帶著一群獄役從一間小瓦房中出來,個個喝得臉紅耳赤。朱綱翎頂輝煌地站在前門鐵柵後,板著臉斥道:「不逢年不逢節,吃的什麼酒?尋打麼?」

「回制台話,呃——」典獄官打著酒呃說道:「方才大理府台水大人來訪,說見了邸報,楊大人很快就要出去了。酒席是府台帶來的。楊大人不肯吃,就賞了小的們——」朱綱咽了口唾沫,沒有再說什麼,逕自跨進小屋。

這是一間布置得十分清雅的小房子,天棚牆壁都裱了桑皮紙,木柵小窗上糊著十分名貴的綠色的蟬翼紗。一張木榻佔了半間房,油漆得起明發亮。榻上齊整疊著兩床洗得泛白的青布被子,貼牆還放有一溜矮書架。架上的書籍已經搬空了,小木案上擺著瓦硯紙筆等物件。楊名時的侄兒楊風兒滿頭熱汗跪在榻上捆紮著書籍。楊名時似乎心情沉重地坐在榻下一張條凳上出神。見朱綱進來,緩緩起身,淡淡說道:「朱公別來無恙?」將手一讓,請朱綱坐在對面。

「楊公,」朱綱見楊名時一臉坦然之色,慌亂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一邊坐一邊微笑道,「讓你吃苦了。不過瞧上去氣色還好。身子骨兒似乎比先前還要結實些。」楊名時笑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麼——我想大人今兒來,不單是說這些的吧。」朱綱笑道:「我是來給大人道賀的。當今聖上以寬仁為政,已有廷寄,令兄弟前來釋楊公出獄,即刻進京。楊公蒙冤三年,如今重見天日,飛黃有望。真令人喜不自勝!」說著便大聲吩咐外邊:「去給楊老爺備轎!——往日兄弟奉命行事,多有開罪之處,黃侍郎——也太,唉……這兒不是說話處,且到衙門盤桓幾日,兄弟為楊公壓驚送行,一切慢慢細談。」

楊名時沉默良久,說道:「朱公,你還是對名時知之不深。我是直率人,有甚麼說甚麼。辦我的案子,你是存了私意的。但天下不存私意者能有幾人?都計較起來還成?過去的事過去就罷。你若真的心中不安,請聽我一言,三月開春,加緊把洱海的壅塞治治。至於我,絕不願再『飛黃』了,進京也就為了謝恩,求皇上允我回籍常伴梅花。」朱綱懷著一肚子鬼胎,怕楊名時到京告刁狀,聽楊名時的意思,只要肯疏浚洱海就可原諒,頓時喜上眉梢,說道:「兄真乃大男子真丈夫!不過兄弟已經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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