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華初露 四 天生不測雍正歸天 風華正茂乾隆御極

四位王爺和兩位宰相趕到大內,天色已露晨曦。早朝進來到軍機處和上書房排號回事和等候鄂爾泰、張廷玉接見的下屬司官,還有外省進京述職的官員已經來了幾十個人,都候在西華門外,呵著冷氣看星星。張廷玉隨眾下馬,因見李衛的官轎也在,便吩咐守門太監:「傳李衛立刻進來,其餘官員一概回衙。」說罷,與眾人逕直穿過武英殿東北角門,由弘文閣西側,過隆宗門進天街,由乾清門正門沿著甬道向北,遠遠見丹陛上下燈火輝煌,八名乾清宮帶刀侍衛釘子似地站在丹墀上。殿內各按方位點燃著六十四根碗口粗的金龍盤繞的紅燭,十二名太監垂手恭侍在金碧交輝的須彌座前。七個人站在乾清宮丹墀下一字排開,對著大殿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張廷玉見值班頭等侍衛是張五哥,便招手叫他過來,說道:「有旨意。」一邊說,一邊用手擎起雍正皇帝用於調遣五城兵馬的金牌令箭請驗。

「原本沒有信不過中堂的理。」張五哥笑道:「不過這是規矩,這殿裡存放皇上傳位詔書,是天下根本之地。」他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侍衛,從康熙四十六年入值,到現在整二十八年,別的侍衛一茬又一茬早換過了,唯獨他寸步未離大內,取的就是他這份忠心。五哥接過,就燈下驗看,果見上面鑄著四個字:

如朕親臨

涼森森黃澄澄閃爍生光,忙雙手遞還張廷玉,「叭」地打了馬蹄袖顫巍巍跪下。

「奉先帝雍正皇上遺命,」張廷玉從容說道,「著內閣總理大臣領侍衛內大臣上書房行走大臣張廷玉、鄂爾泰會同乾清宮侍衛拆封傳位遺詔,欽此!」

「奴才張五哥……領旨……」

跪在地下的張五哥兩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半晌才抬起頭來,顫聲問道:「皇上,皇上……他駕崩了?前日見中堂,不是說……」張廷玉見他臉上肌肉一抽一顫,老淚渾濁盈眶,知道他馬上就要開哭了,忙低聲說道:「這不是哭的地方,也不是時候兒,仔細違旨失儀!快,奉詔辦差!」

「扎……」

張五哥起身拭淚,說道:「請王爺們就地候著,奴才和二位中堂取遺詔。」

傳位遺詔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後面存放。這是康熙皇帝開創的辦法。康熙皇帝八歲御極,十五廟謨獨運智擒鰲拜,二十三歲次第削平三藩,征服台灣,蕩平新疆之亂,治黃河修漕運,輕徭薄賦修明政治,撫有華夏九州六十一載,算得上明君主,功蓋唐宗宋祖。唯有晚年兩廢太子,群王覬覦帝位奪嫡成禍,為終生一大憾事。因而在第二次廢黜太子胤礽後,決意不再立太子。將擬定的繼位人密書金冊存於此地。雍正即位後便下詔「著為永例」。饒是如此,雍正的八弟九弟謀篡不成瘐死囹圄,雍正的兒子弘時為謀太子位置,被削籍賜死。自弘時死後,乾清宮其實已成了專門存放這份密詔的機樞禁地。張廷玉和鄂爾泰會同張五哥正要入殿,卻聽旁邊有人說道:

「三位大人且慢。」

三個人一齊回頭看時,卻是寶親王弘曆。寶親王穿著四團龍褂,足蹬青緞皂靴,燈影裡只見二層金龍頂皇子冠上十顆東珠微微顫動,晶瑩生光。真個目如明星面如滿月,因修飾整潔,二十五歲的人了,看去還像十八九歲那樣年輕秀氣,只是似乎剛哭過,白淨的臉上帶著一層薄暈。雍正皇帝有十個兒子,在世的兒子只有四個,弘時已經去世,弘晝在康熙諸皇孫裡是個污糟貓,整日閉門在家玩鳥籠子熬鷹,和一群和尚道士參禪煉丹,有時幾個月也不洗臉。最小的還不足三歲。遺詔裡寫的繼位人已註定是寶親王。聽他招呼,眾人無不詫異。鄂爾泰、張廷玉忙回身道:「四爺(弘曆敘齒排行老四),有何吩咐?」

「還該傳弘晝來一趟聽旨。」弘曆皺眉說道:「他和我一樣是先帝骨血。逢此巨變,他不來不好。」說罷注視了一下眾人,只這一瞥間,顯現出與他實際年齡相稱的成熟幹練。張廷玉明知多此一舉,忙躬身連連道:「四爺說的是,臣疏忽了。五哥叫乾清門侍衛去傳,這邊只管搭梯子,等五爺十爺到,再取詔開讀。」

說「搭梯子」,其實是「擺梯子」。當時安置遺詔時就設計好了三個高大無朋的木櫃,櫃子呈梯形一層層高上去,剛好可抵「正大光明」匾額,「木櫃」就擺放在御屏後面。鄂爾泰站在一旁看著人們動作,只覺得一陣陣眩暈。昨天上午,雍正還在圓明園接見自己和張廷玉,議論苗疆事務一個多時辰,商量著從宗室親貴裡派一個懂兵法的替換欽差大臣張照。因議起佛家禪宗之義,雍正還笑說:「張照的號『得意居士』,還是朕賜給的。可嘆他不得朕的真意,難免要交部議處,吃點俗塵苦頭了。人生如夢一切空幻,他那麼聰明的人參不透這個理,以恩怨心統御部屬,哪有個不敗的?」這話言猶在耳,如今已成往事。鄂爾泰正在胡思亂想,五貝勒弘晝已踉踉蹌蹌從乾清門那邊過來。此時天已放亮,只見弘晝衣冠不整,髮辮散亂,又青又黃的臉上眼圈發紅,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他和弘曆同歲,相貌並不醜陋,只這不修邊幅,比起弘曆來真算得上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張廷玉生怕他哭出聲來,忙疾步上前溫和地說道:「王爺,此時大局未穩、要節哀辦事。請和怡親王並排站著,等候宣讀大行皇帝遺詔。」正說著張五哥過來說道:「梯子已經擺好,請二位中堂……」

於是,在眾目睽睽中,張廷玉、鄂爾泰和張五哥三人邁著沉重的步履拾級而上直到殿頂,在「正大光明」匾下用鐵箍固定著一隻紫檀木箱,張五哥取出鑰匙打開了,取出沉甸甸亮閃閃圍棋盒子般大的小金匾,鄭重交與張廷玉。張廷玉像捧著剛剛呱呱墜地的嬰兒緩緩下來,站在丹墀上,眼風一掃,看了一眼鄂爾泰,把金匾又交張五哥。幾乎同時,兩個人從腰裡各取出一把金鑰匙——那金匾正面有兩個匙孔,兩把鑰匙同時輕輕一旋,機簧「卡」地一聲,金匱已是大開。裡邊黃綾封面金線鑲邊平放著那份詔書。張廷玉小心地雙手取出捧在掌上,又讓鄂爾泰、張五哥看了,輕聲道:「這是滿漢合壁國書,請鄂公先宣國語,我宣漢語。」轉臉對幾個王爺道:「現在宣讀先大行皇帝遺詔,諸臣工跪聽!」

「萬歲!」

滿語在大清被定為國語,不懂滿語的滿人是不能進上書房的。清朝立國已九十一年,飲食言語早已漢化,通滿語的寥若晨星。幾個王爺聽鄂爾泰嘰哩咕嚕傳旨,都是一臉茫然之色,惟弘曆伏首連叩,用滿語不知說了些什麼。聽來似是而非,似乎是謝恩。張廷玉見大家只是糊塗磕頭,接過詔書便朗誦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四子弘曆龍日天表資品貴重堪為人君。即由弘曆嗣承帝位,以繼大清丕緒。欽此!雍正元年八月中浣御書。

這一來大家才真的是都聽清楚了,齊聲俯身叩頭稱道:「臣等謹遵先帝遺命!」

「國不可一日無君。」張廷玉聽諸王奉詔,心裡一塊石頭落地,徐徐說道,「先帝御體尚未入梓奉安,即請寶親王即位,主持一切大政。」說罷和鄂爾泰二人一齊上前,一邊一個攙起哀號慟哭伏地不起的弘曆。乾清宮大殿裡立刻開鍋水般忙碌起來,拆梯子的拆梯子、擺御座的擺御座,撣塵拂灰、研墨鋪紙各辦差使。只一刻時辰便一切停當。此時天已大亮。

弘曆坐到乾清宮正中的須彌寶座上,心中仍是一片迷亂混沌。虯龍盤螭的龍座又寬又高,明黃軟袱面冰涼軟滑,足可坐三個人,端坐中間,兩邊的檀木扶手完全可說是虛設。往日在這裡侍候差事,只是覺得坐在這裡的人尊貴莊嚴,今日自己坐上去才真正體味到「四邊不靠」孤家寡人的滋味。剎那間他有點奇怪,昨天侍候在這案下時,怎麼就沒有這種感受?甚至連徐徐魚貫而入的叔王兄弟、並張廷玉、鄂爾泰這些極熟稔的人,也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怔忡良久,弘曆才突然警覺過來,自己已不是「寶親王」,而是統御華夏撫有萬方,天地宇宙間的第一人了!他的臉立刻泛上一絲潮紅。眼神安詳中帶著尊貴,看著幾位大臣在御座前行禮,半晌才道:「都勞累一夜,乏透了。起來吧!」

「謝恩……」

「實在沒想到,父皇把這千斤重擔卸到我的肩上。」弘曆說道:「說起來,皇阿瑪的御體不安,已經有六個年頭了,忽寒忽熱,似瘧非瘧,不知用了多少法子,總不見好。前日我去圓明園見皇阿瑪,阿瑪還拉著我的手說『近日不安,身上焦熱難當,這個熱退不下去,恐怕就起不來了。內外事多,朕要病倒了,你和兄弟大臣們要多操持些了』……想不到事隔兩日竟成讖語,今日驟登大寶,思及先帝言語,音容宛在,能不令人神傷?」他心裡突然一陣酸熱,眼淚已是奪眶而出。

這個開場白是誰也沒想到的,娓娓而言,說的全是雍正的身體,入情入理,動人心肺。但張廷玉、鄂爾泰立刻聽出了話中之話:大行皇帝絕非「暴亡」,而是久病不愈終於天年。因此,杏花春館裡的那一幕必須深深掩住,永不外傳。因見是個空兒,張廷玉正要說話,鄂爾泰在旁說道:「皇上不必難過了。大行皇帝統御宇內十有三年,享年五十八歲已屬人中高壽。先帝繼聖祖謨烈,修明政治,條理萬端,躬勤愛民,夙夜勞旰,實千古罕見之聖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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