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亂起蕭牆 三十二 康熙帝私訪駱馬鎮 歐陽宏縱論紅項戴

這次康熙皇上南巡,和以往幾次,可大不一樣了。要簡單地說嘛只消一句話,他是為了散心解悶的。太子、阿哥們鬧了幾年,他拼上老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亂子壓了下去,讓太子重新復位,現在朝政安定了,他不該出來消散一下嗎?可是,這事又不那麼簡單。康熙當了幾十年的皇上,如今老了,人一老,就不像年輕人那樣,拿得起,放得下,三個飽,一個倒,什麼都不想,他心裡裝著的事太多了。他想趁著這次南巡,訪一訪民間疾苦,查一查官員政績,安定一下江南民心。他老了,現在不來,以後恐怕想來也來不成了。此外,康熙心中暗藏著一個打算,他要藉此機會試一試太子胤礽,看他是不是真的悔過自新了,是不是有能力接下這錦繡江山。所以,臨行之前,康熙放了風,留下太子監國,除非軍情大事要飛馬奏報之外,其餘日常朝政,統統由太子全權處置。說白了,他這次大撒手地放開讓太子去幹,就是為了求得個放心。

有了這個想法,一上路,康熙便擺出了悠哉悠哉的架勢,過五台、登泰山,然後棄車乘舟,沿河南下。這一天,來到了駱馬湖鎮外,康熙皇上想起,當年第一次南巡時,就是在這裡,收伏了江洋大盜劉鐵成。那天夜裡,阿秀的義母韓劉氏,一張利口,硬是說得劉鐵成俯首稱臣。唉,轉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的劉鐵成,已是御前忠心耿耿的侍衛了。康熙皇上越想越興奮,他把張廷玉從後邊船上叫過來,指著遠處岸邊的人群說:

「廷玉,看見了嗎?那岸上黑壓壓的全是人,朕估摸著,大概是這裡的地方官、河運總督他們來迎駕的,朕不耐煩這些俗套,走,咱們換了便衣,從這兒悄悄下船,到鎮上去走走如何?」

張廷玉是個謹慎人,他可不敢接這個差事,忙說:「聖上,臣後生晚輩,沒能趕上聖駕當年微服外出的奇遇。進宮之後,不斷聽人說,皇上曾經單身闖過鼇拜府,進過吳應熊的家,在山西的沙河堡險些遇刺,在這個駱馬湖鎮上又逢凶化吉。可這都是往事了,如今聖上年事已高,雖然真命天子有神靈保護,但不宜再犯險履難,微服出訪。」

康熙一聽這話就笑了起來:「哈——廷玉呀,你真是個書獃子。朕一生以百姓為社稷之本,無論何時何地,從不作踐黎民。哪有那麼多的人要加害於朕呢?走,就這麼定了。」

康熙立刻命隨侍的太監,取來便衣,讓張廷玉、劉鐵成也換上了,三人下了龍舟,一路說說笑笑,向駱馬湖鎮子走了過去。一上岸,康熙就顯得特別的開心,他瞅了一眼張廷玉笑著說:

「廷玉,瞧你這身打扮,要說是個買賣人吧,卻一臉的書生氣;要說是趕考的呢,卻又向南走。倒不如鐵成,像個老實巴腳的隨從。」

張廷玉低頭一看也笑了:「主子,奴才這是去南京趕考嘛。哎,鎮子快到了,鐵成,你要多加小心哪!」

劉鐵成舊地重回,感慨萬千。不是那年皇上南巡,不是他湊巧在那天晚上,帶兵闖進駱馬湖鎮,而且驚了聖駕,他能有今天嗎?聽了張廷玉的話,他笑了一下說:

「張大人,您放心。這駱馬湖是我劉鐵成當水匪時的老窩,如今天下太平,沒有強盜,今兒個,不碰上什麼事倒也罷了,萬一有個毛賊什麼的,不用抬主子的旗號,提一句當年的劉大疤拉,就得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狼狽逃竄。」

康熙聽他說得直率,不由得開懷大笑。這時,已經來到鎮子上。康熙放眼一看,這鎮子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河運暢通,似乎比從前熱鬧了一些,人也多了。張廷玉、劉鐵成一左一右護著康熙,在集市上隨便走著。康熙不時停下腳來、問問老農莊稼長勢、收成好壞,向買賣人打聽一下行情。碰上個老者,康熙還要問問他們,地方官員是不是愛民、清廉,賦稅重不重,火耗銀子加了多少。張廷玉不由得暗自讚佩:嗯,平日說,皇上憐老惜貧,愛民如子,今兒,我可親眼看到了。要不說透,誰能認出這位白髮蒼蒼的老者竟是主宰天下的皇帝呢。

來到十字街頭,康熙一眼瞟見,這裡有一座茶館,背河臨街,裡面人聲喧嚷,熱鬧非凡。嗯,聽聽這泡茶館的人們都說些什麼。他拉了一下張廷玉,抬腳向茶館裡走去。

茶館掌櫃的,早看見這三位穿著樸素卻氣度不凡的客人了,連忙迎上來打招呼:

「喲,三位老客駕到,快,裡面有請。今兒個爺們來巧了,皇上南巡,龍舟要經過鎮子邊上,您瞧,我這靠窗戶的地方,還留著一張桌子呢。請爺到這邊坐,待會兒,龍舟過的時候,不用挨擠了。要是咱們有福,說不定還能見到皇上呢。請,爺這邊請。」

茶館掌櫃一邊嘮叨,一邊手腳麻利地擦了桌子,又獻上三杯香茶,幾樣時鮮點心。康熙居中坐了,又示意讓張廷玉、劉鐵成也坐了。當然,要按規矩,他倆是得站著侍候的,可這是微服私訪啊,一人坐著,兩人侍立,那不露餡了嗎。劉鐵成坐是坐了,可是卻臉衝著外邊,警惕地注視著茶館裡的一切動靜。

茶館裡雖然各色人等都有,說話也各有各的題目,但康熙很決就聽出來了,今兒的議論中心,是皇上駕到的事。離皇上最近的一張桌上,擠著七、八個人,在聽一位老者發議論:

「咳,皇上南巡,到處都有人接駕、送駕,這沒有什麼稀罕的,你們剛才說,河督府的豐大帥也來了,幾十名官員中,數他官大,還有紅頂子呢。其實,你們不知,這紅頂子的講究可多了,有正紅、血紅、箋紅、銀紅、喜紅、老紅,各色名目,這裡面學問大了。」

康熙一聽這話,來了興致:嗯,按本朝官制,三品以上大員,才能在帽子上加戴紅寶石的頂子,可只是按官職不同,有大有小罷了,怎麼又出來這麼多名目呢?他把那說話的老者一打量,差點笑出聲來。怎麼了?這人的長相太讓人看不上了,五十多歲的年紀,乾巴黑瘦,尖嘴猴腮,長著兩撇稀稀疏疏的老鼠鬍鬚,隨著他說話,那鬍子還上下亂顫,可是,兩隻三角眼裡射出的卻是炯炯有神的光芒。圍著他坐的幾個人,也聽得入神了,紛紛要求:「哎,歐陽先生,您老見多識廣,就給咱批講批講如何?」

「好好好,老夫就說說這紅頂子的不同來歷:先說正紅,這是正經八本靠著打江山的戰功或者是治理地方的政績,硬掙來的。銀紅嘛,顧名思義是拿錢買的。箋紅呢,也好說,箋,是寫信用的信箋的那個箋字,不用問,是投了哪位大老爺的面子,大老爺一高興,一封薦書,送到部裡,委派一個美差,戴上了紅頂子。」

歐陽先生剛說到這兒,就有人插言了:「哎,我說歐陽兄,如果立了戰功,戴上紅頂子叫正紅,那血紅又該怎麼講呢?」

「哎——那可大不一樣。打個比方吧,像前幾年吳軍門奉旨剿滅海盜,其實水匪只不過三十來人,可咱們這位軍門一下子就殺了八百多。憑人頭報功,硬是用百姓的血染紅了自己的頂子,這才叫血紅呢。還有喜紅,那是碰巧事的,比如哪位王爺生了兒子,哪位大官討了小老婆,讓你趕上了,送份厚禮,還得送的是時候,對了緣法,就也能混個紅頂子。這裡面最慘的是老紅,一輩子規規矩矩,少操心辦事,多保養身子,苦熬硬撐,到了頭髮白的時候,也許能鬧個紅頂子戴戴。」

這一番議論,可把大夥說樂了。康熙也聽得津津有味。就在這時有人插言說:「歐陽兄,您看,像咱們這位豐大帥,他的頂子該叫什麼呢?」

康熙知道,這人說的豐大帥,是現任河防總督豐升運,正二品的紅頂子,上任還不到一年。嗯,朕倒要聽聽他在百姓心裡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老歐陽一捋老鼠鬍子,笑著開言了:「嗯,他呀,為當這河督,先去求了十四爺,又去求了吏部邱尚書。這邱尚書有個毛病,喜愛男寵,豐升運就買了十幾個漂亮俊秀的男孩,送到門上,後來,他的夫人,又拜了一位大學士當乾爹。豐升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自己的小妾也賠了進去,送給了十爺,你算算,這費了多少苦心,又該叫什麼紅呢?」

一個胖子聽到這裡,早已忍不住拊掌大笑:「哈——歐陽兄,你不必說了,小弟我知道了,咱們豐大帥這個頂子,應該叫肉紅。」

此言一出,不光是這幾個人,整個茶館全都哄堂大笑,康熙也忍不住笑得把茶都噴出來了。突然,從一張茶桌前站出了個中年漢子。他橫眉立目,走了過來,陰沉沉地說道:「請問這位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鼠鬍子拿眼瞟了他一下:「不敢,在下歐陽宏,素不相識,不知有何見教?」

「哦,是歐陽先生,還有你們幾位,請移尊步,隨我走一趟吧。」

「幹什麼?」

「嘿——實不相瞞、在下是河督府的差人,在這裡聽了多時了。剛才你們說,豐大帥是肉紅頂子,所以,請你們去當面稟告豐大人。」

眾人見驚動了官府的人,都不免有點慌張,膽子小的,早站起身來,準備開溜,可又捨不得不看這熱鬧。那歐陽宏呢,卻氣清意閒地微微一笑說:

「閣下,你太孟浪了吧。拿人,要有當地府縣的傳票。豐大帥管的是河務,恐怕他沒有這個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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