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亂起蕭牆 一 訪吏治皇子自赴綁 恤民情縣令巧斷案

康熙四十四年的夏天,乾旱無雨,酷熱難擋。就拿安徽省桐城縣來說吧,接連二十多天,別說下雨了,天上連塊雲彩都難得看見,火辣辣的太陽曬得天如蒸籠,地似煎鍋,不到中午,人們都熱得喘不過氣了。大樹下、門洞裡,到處躺滿了納涼的人,說是乘涼,其實個個都是一身出不完的臭汗。您別說,在這炎夏難熬的天氣裡,桐城縣還真有一塊清涼寶地。這地方在桐城西門外,臨近官道,背靠小溪,十幾棵大柳樹,圍著一片瓜園,園子的主人,是位種瓜能手,他培育的西瓜,個個又大又圓,又脆又甜,吃一塊,消暑去熱,涼甜解渴。這不,瓜園四周的柳樹下,坐了好多的人,在這兒乘涼吃瓜,閒聊嗑兒。別看那時是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可常言說,盛夏無君子,來這裡的人,別管是官紳大戶,販夫走卒,或者是讀書士子,公子哥兒,全都打著赤膊,哧哧溜溜地啃瓜,什麼禮儀、規矩、斯文、體面,全都不顧了。

在這群人中,有兩個歲數差不多的年輕人,並排坐在一棵大樹下。他們都是外鄉人,沒有參加那東扯葫蘆西扯瓢的閒聊。一個在埋頭吃瓜,一個卻在東張西望。過了一會兒,吃瓜的青年突然向身旁這位發話了:

「喂,老兄,你怎麼不買瓜吃,是身上沒帶銀子嗎?來來來,吃我的。」

那位連忙答話:「哎呀呀,不敢當。小弟在這兒歇歇涼,等個朋友。謝謝您。」

「咳——客氣什麼,拿去吃吧。」說著遞過一塊瓜來。

那人接過瓜來,沒有吃,卻反問道:「請問老哥貴姓、台甫,聽您口音好像是北京人吧?」

吃瓜這位和善地一笑說:「哦,算你說對了。我姓尹,單名一個祥字,出來做點小買賣,碰上這大熱天,走都走不成了,唉,真是——」

「哦,原來是尹公子,失敬了。小的姓張,在家排行老五,沒大名,小名張五哥。恕小的直言,我看你不像個跑買賣的。」

尹祥一愣:「你怎麼看出來的?」

「瞧您這手,細皮嫩肉;再瞧您的臉,猶紅似白,別看您一身普通人的打扮,可手裡拿的這把檀香木扇,就不是一般買賣人用得起的。」

「好啊,五哥,真有你的!不瞞您說,小弟自幼嬌生慣養,靠著祖宗開的商號過舒服的日子,這次出門,是家父有意讓我歷練一下。眼下雖不愁吃穿,但比起那些鹽商來、可差遠了,五哥沒聽剛才那人說,他們才是富得流油呢!」

「尹大哥,你這話不對,鹽商算什麼?從這桐城往北二百多里,有個富戶叫劉八女,你打聽打聽,他有多少家產,那才叫富呢!別看天這麼熱,劉八爺屋子裡興許就放著幾十盆冰,還有七、八個小丫頭給他打著扇子。唉,人比人氣死人哪!」

兩人正說著呢,不防旁邊一個胖子接上茬兒了:「什麼、什麼?劉八爺,劉九爺也不行!鹽商是好惹的嗎?咱們桐城先前的錢大老爺,每天跟著鹽商魏老九吃酒,狗顛尾巴似的。如今,戴名世寫了本什麼書,書裡罵了當今萬歲爺,咱桐城的名儒大家方苞方老爺因為給這書寫了序,也被鎖拿進京了,錢大老爺吃了掛落,被摘了印,新任的縣令施大老爺一到任,就先在五福樓設宴請了鹽商。哎,聽說京裡派了兩位皇子來桐城,也請鹽商老爺們吃酒呢!嘿,皇阿哥請客,那是什麼氣派,他劉八爺有這面子嗎?」

尹祥聽這人吹得沒邊沒沿,心中不覺好笑。其實這個尹祥是叫胤祥,不過可不是姓尹,而是姓愛新覺羅。他乃當今康熙皇上的第十三個兒子,上卷書中說過的,蒙古格格阿秀生的皇子,全名叫愛新覺羅.胤祥,新近封了貝子。這次奉旨隨著四阿哥胤禛一道,來安徽視察河情的。兄弟二人請沒請鹽商他心裡當然有數了,可是這個新來的縣令施世綸,聽說是位清官,他怎麼會去巴結鹽商呢?

就在這時,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胤祥抬頭一看,只見一乘二人抬小轎飛快地來到瓜園,轎中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人來,滿臉橫肉,眼光陰毒。剛才那位吹牛的胖子一見,連忙上前打千請安:「喲,魏九爺,您老吉祥!」胤祥明白了。哦,原來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鹽商魏老九啊!那魏老九並不理睬胖子的巴結,對在場眾人掃視一遍,突然指著張五哥大叫一聲:「把這個私鹽販子給我拿下!」隨著魏老九來的打手,猛撲上前,就要拉張五哥,不想五哥是練過功夫的,這一拉,居然沒有拉動。又有四、五個人上來,才勉強把張五哥擰了起來,從他身旁拿出了一口袋鹽來。在場眾人正在發愣,胤祥卻突然站了出來:「別忙,這一袋鹽裡,有我的一半。要拿他,把我也一塊拿了吧?」

這一下,連鹽商魏老九也愣了。碰上吃官司的事,別人跑還來不及呢,這小子怎麼自投羅網來了?張五哥更是驚異:「尹大哥,你,你這是何必呢?」胤祥微微一笑:「五哥,你別擔心,小弟自有道理。」魏老九把臉一沉:「好吧,給我一塊兒拿了,送到縣衙去!」

魏老九帶著從人,押著張五哥和胤祥來到縣衙時,二門裡的大槐樹下已經綁著兩個人了。這倆人一見多了個不認識的人,忙問:「五哥,這,這人不是咱一塊的,他怎麼也被押來了?」五哥還沒答話,胤祥倒先開口了:「弟兄們,別問了,這叫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嘛。小弟我生就的這個脾氣,就愛湊熱鬧。你們不要管了。」

就在這時,堂鼓「咚咚咚」三聲,新任縣令施大老爺升堂了。八個衙役手執半截黑半截紅的水火大棍,「噢」地一聲高呼,整整齊齊地擁了出來,在大堂兩邊雁翅般的排成兩行。隨著,一位五十來歲的官員,乾巴精瘦,身穿五蟒四爪官袍,頭戴素金頂大帽,慢條斯理地邁著方步走上堂來,在正中端然坐下。縣衙的刑名師爺遞上一張狀子,縣太爺是個近視眼,看樣子度數還不低。他右手接過狀紙,左手拿了一個鏡片,貼著眼看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出一句話來:「傳原告魏老九。」

刑名師爺連忙退下,對魏老九說:「九爺,大老爺請您呢。哎,這位施老爺風骨很硬,您要多加小心啊!」

魏老九滿臉不在乎地瞥了師爺一眼,一撩袍子上了大堂:

「老公祖在上,晚眷生魏仁拜見了!」一邊說,一邊略一拱手,大大咧咧地站在了一邊。堂上的施世綸微微一笑說:「哦?原來你是陝西人,怎麼我聽著口音不像啊?」

胤祥在下邊聽得好笑。他知道,施世綸原來是知府,貶了職來這兒當縣令的。「老公祖」是對知府的尊稱,縣令可就當不起了,魏老九稱他「老公祖」,分明是故意奉承巴結。施世綸竟泰然受之,不予反駁。哼,這個「清官」也不怎麼的,他這兒正想呢,魏老九答話了:

「回大人,我是內黃人。」

「嗯——什麼,你是內黃人,本縣在內黃沒有親戚呀?你這『晚眷生』三字又從何說起呢?」

一句話,把魏老九問了個大紅臉,吭吭哧哧不知如何回答。施世綸又發話了:「本縣知道,你不學無術,用錯了稱呼,尚可原諒。可你不過是個鹽商,就算是販官鹽的吧,又有什麼了不起的,怎麼見了本縣,只是一揖,難道連見官的規矩都不懂了嗎?」

這一問,不但魏老九無言以對,堂下的衙役、師爺也都傻眼了。往常,不光是他們和這鹽商魏老九內外勾結。狼狽為奸,歷任縣令沒有不巴結魏老九的,沒想到碰上了這位施老爺,這麼不給面子,一上來就讓魏老九碰了釘子。魏老九正沒法張口呢,施世綸可等不及了:「怎麼不回話,嗯!」

魏老九隻好又是一揖:「回老公祖——」

施世綸「啪」的把公案一拍:「你少來這一套!什麼老公祖,本縣不要你拍馬屁!」

「是是是,老父台容稟,歷來的規矩就是這樣,我在延慶府時——」

魏老九還沒說完,堂上又是一聲斷喝:「這兒是桐城縣,不是延慶府!他們吃了你的賄賂,自然厚待你了。可是本縣買米做飯,買鹽炒菜,兩袖清風,無私無欲。你算什麼東西,竟然和本縣抗禮!——來人啊!」

衙役們見縣太爺發了火,早嚇得出神了,此刻聽見一聲招呼,連忙答應一聲:「在!」

「把這個藐視朝廷法制,不懂規矩的傢伙拖下去,重責二十鞭子!」

「扎!」

衙役們答應一聲,擁到魏老九面前。魏老九在桐城作威作福多少年,還沒吃過虧呢。他臉上橫肉一顫,眼睛一瞪,把幾個衙役給嚇住了,平日裡,吃慣了魏老九的,現在誰敢下手啊?

這邊正在猶豫,施世綸可火了。「啪」的一聲,扔下火簽來:「怎麼還不動手?拉下去,打四十鞭子!」

好嘛,本來要打二十鞭子,轉眼功夫,翻了一番。衙役們不敢怠慢了,魏老九也不敢耍橫了,再耽誤一會兒,說不定還要打八十呢!衙役們一擁而上,拉扯著魏老九來到堂下,扒下褲子,這一頓好打呀,直打得魏老九一個勁兒的尖叫:

「哎呀,別打了,饒了我吧,好縣太爺,好令尹,好明府,好父母官,小的再也不敢了——」

胤祥在下面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好好好,打得真好,這魏老九也算聰明,一會功夫,把對縣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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