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四十 瞌睡蟲閉目裝瞌睡 香蓮苦伴酒哭香蓮

第二天,康熙微服出行,和穆子煦各騎了一匹馬,一前一後出了東華門。康熙在馬上回身笑著問:「穆子煦,你跟了朕有十幾年了吧?」

穆子煦在馬上欠身:「回主子的話,奴才是康熙六年隨著虎臣兄從龍的。」

「嗯,不容易呀,多少生死關頭咱們都闖過來了,聽說你和小魏子結了親家?小魏子摺子裡都說了,你倒悶葫蘆似的,怎麼,怕朕吃你的喜酒嗎?」

「喲,瞧主子爺說的,奴才哪敢指望有那麼大的臉面?再說兒女們的私事,也不敢驚動主子爺。」

「不不不,你、小魏子還有狼瞫、武丹這幾個不同別人。你們是跟著朕過關斬將『錘煉』出來的人,不管大事小事,就是笑話兒,說給朕聽,叫主子笑笑,也是你們的忠心。嗯——朕想調你去當兩江布政使,兼管江寧織造,你看如何?」

穆子煦知道,兩江布政使雖然不是很大的官,但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職權很重。江寧織造雖是內務府管轄,卻直接與皇帝打交道,他早聽到消息了,說皇上將要派他去做布政使,可是,他卻沒想到今天在這種場合聽康熙親口說出來。穆子煦感到有點意外,「唔,唔,奴才是皇上調理出來的人,辦什麼差都由皇上指派。只是——奴才從一愣頭青兒的馬賊出身,自從跟了皇上,也不過是出把子傻力氣,從來還沒自個兒辦過差,恐怕辦砸了有負皇上重託。」

「哈哈哈,你這人比起魏東亭,謹慎有餘,進取不足,魏東亭朕還嫌他過於老成小心呢!放心地去,也放心地幹!凡事朕給你做主。去了以後和小魏子一樣發給你一品俸祿。有事多和魏東亭商議,雖然離朕遠了,可是仍舊是朕在調理你嘛!」

「是,皇上既然這樣說了,奴才遵旨就是。」

戶部衙門設在鐵獅子衚衕北丁字口,門口排了一長溜兒官轎,都是各省藩司衙門來京回事的、提取庫銀的。君臣二人在丁字口下馬,穆子煦瞧著堂口人來人往很亂,便笑道:「主子,到跟前,肯定有人能認出來,還是不招惹他們為好。奴才這裡很熟,咱們從側門進去。飛揚古要來,必定在後邊和他們打餉銀官司——咱們到那去一找一個準兒!」康熙含笑點了點頭,於是倆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衙門很深,穆子煦帶著康熙七折八拐,躲著人走,來到最北邊一溜房子跟前。一個戈什哈見來了人,連忙迎了出來,一看是穆子煦,陰沉的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喲,是穆軍門!小的好久沒請安了——快請進!」

「幾個司官都在嗎?」

「六個司官,昨兒一個出差,餘下五個正在給飛軍門回事兒。您稍候,小的去通稟一下。」

穆子煦回頭看了看,見康熙搖頭,便笑道:「用不著你來獻勤兒,我和老飛什麼交情?一通報倒生分了!」說著便和康熙進去了,便聽裡面有人說話。康熙湊近了窗戶,隔著窗櫺往裡看時,見四、五個衣冠楚楚的主事背對窗戶,正在給飛揚古匯報各地軍屯情形,再看飛揚古時,只見他穿著絳紅實地紗袍,懶懶散散地半躺在安樂椅上,面孔正對著康熙,三十二、三歲的人,一臉老氣橫秋疲憊不堪之色,閉著眼睛似睡不睡地「嗯」著。康熙想起人家說飛揚古是個「瞌睡蟲」,此刻,見他這副模樣,差點兒沒笑出聲來。

看裡面的情形,大概是幾個戶部主事,在向飛揚古報告什麼事,只聽一位司官說:「飛軍門,各地軍墾、軍屯的情景,很不一致,這兩年減產又多,戶部已是很困難了。如果軍門還要責怪戶部不照應您,那可就太委屈卑職們了——」

飛揚古眼也不睜地應了一聲「嗯」。

「軍門,是不是把各省屯墾的數目,和上繳軍糧的數目,也給您報告一下,這樣軍門心中就有數了。」

「嗯,說吧。」

「其實,這些數目,今年的邸報上已經都發表過了。」

飛揚古還是不睜眼,仍然只答應了一聲「嗯」。

康熙不由得偷偷地笑了一下,他看明白了,那戶部司官分明是不想再說了,可是飛揚古半睡半醒地只管「嗯、嗯」地答應,鬧得那司官沒辦法,話出口了,又不能不說下去,只好耐著性子,看了這滿臉睡意的一品大員,一等侍衛和統兵大帥,把各地屯軍、屯糧的情形,一筆一筆地報來。

等他說完,飛揚古卻突然坐直了身子,臉上睡意全消,顯得神情煥發,他冷冷一笑說道:

「諸位,你們少在我這兒打馬虎眼。告訴你們,台灣已經收復,西北即將用兵,不管皇上派誰為將,仗怎麼打法,但我古北口之兵,是朝廷必然要用的,你們用不著和我兜圈子!」說著便把全國十八個行省屯田數目,一口氣地說出來,「哼哼,你們剛才報的數目中,少了四千八百七十四萬一千五百二十一畝!而我古北口的屯田數目,你卻有意多報了一千四百一十一畝,照你們這樣辦差,要去前線帶兵,當兵的非嘩變不可!」

飛揚古不慌不忙,不氣不惱,卻把全國的屯田數目,報得如此詳盡,大到千萬、百萬,小到一畝二畝,有整有零,一字不差,康熙在外邊聽得又驚又喜,再看那幾個戶部司官時,一個個滿頭大汗,吭吭哧哧的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了。

康熙興奮地拉穆子煦回頭就走,穆子煦愣了:「哎,主子爺不是要來見飛揚古的嗎?」

「哎——還見什麼,這不比當面談更好嗎?嗯,飛揚古這奴才,行!」

※※※

卻說李光地急不可耐地想進上書房,絞盡了腦汁,操碎了心,可是,他邀功心切,卻辦了幾件很不該辦的事,頭一件,是母親死了隱喪不報,使自己的「道學先生」的假面具,暴露無遺,第二件是與高士奇聯名上折,保下了張伯年,重新挑起擱置了兩年的南京科舉舞弊案,他本來是想藉此打倒明珠的,不料,張伯年的供詞,卻把葛禮、索額圖都牽連了進去,這麼一來,把自己的老師索額圖也得罪了。

李光地太自信了,他以為明珠一扳即倒,卻不知,明珠在朝廷各都院和內務府裡,都安插了密探,消息靈通著呢,李光地彈劾明珠的奏摺尚未寫好,明珠就率先發難了。

在京官之中,如果某人受到皇恩,升了官、晉了職,賀喜送禮、請客、吃飯,都是常事,這回,李光地因力主出兵台灣,立了大功,晉升為文淵閣大學士,明珠就借了這個機會,攛掇京官們鬧著要李光地請客。李光地當然不好拒絕,便在家裡大擺宴席,把明珠、高士奇、索額圖以及各部尚書、司官全都請來。這些官員們的轎子,把一條衚衕全都塞滿了。大廳裡更是張燈結綵,佈置一新,真個是宴席豐盛,燈紅酒綠。

酒過五巡,明珠突然笑著說話了:「光地兄此次力排眾議,堅決主戰,果然是見高識遠,不同尋常,難得聖上如此器重如此恩賞,真是可喜可賀呀。要說嘛,這席酒應該咱們大夥請光地兄才對,今天反倒來討擾了。只是,咱們這一大幫人在這兒吃悶酒,也太乏味了吧,光地兄,把府上的戲班子叫出來唱一齣如何?」

李光地前後照應客人,正忙得不可開交,一聽明珠這話,趕快申明:「哎呀呀,明相取笑了,小弟一介書生,只知讀書,別無他顧,既養不起戲班子,也嫌他們鬧哄得慌,今兒個倒多有得罪了。」

「哎——這有什麼。來人哪,傳我的話,叫我府上的管家去請一班唱曲的來,告訴他不要人太多,要好的。」

明珠府的管家去了不大會兒,便領了一個中年婦女和兩個孩子進來。那婦女抱了面琵琶,低著頭走進客廳,向上面輕施一禮,便坐下來,輕輕地調好了弦,唱出四句開場詩來:

***

河光清淺月黃昏,琥珀彩潤酒滿樽。

宛轉柔情人將醉,這般時節最銷魂。

***

琴音清脆,歌喉宛轉,立刻博得滿堂喝采。高士奇大聲叫好,索額圖鼓掌大笑,明珠從懷中掏出來一個赤金的戒指,「叭」的扔了下去:「唱得好,這個賞你,給我好好唱,待會兒李大人還有重賞呢。」

李大人?李大人早傻眼了。從這仨人一進門,李光地就認出來了,他們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當年在青樓妓院裡相好的那位李秀芝,兩個孩子,也正是她李秀芝為李光地生的兩個兒子。此刻,聽明珠這麼一敲打,李光地只覺得頭「轟」的一下,臉變得煞白,簡直就要暈倒了!

明珠看也不看李光地,仍在催促著:「唱啊,唱下去!」

李秀芝起身謝了賞,命兩個孩子,一個吹簫,一個擊板,她自己手抱琵琶,邊彈邊唱,唱出了這麼一個故事:昔年福建耿精忠叛亂之時,一個青樓妓女搭救了一位落難公子,幫助他躲過了兵災,兩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對天盟誓,永不分離,不料,戰爭一完,那位公子卻一去不返,音信皆無。他們母子三人,歷盡艱辛,方才來到京師,可是,孩子的父親卻不肯相認,她一直唱得珠淚滾滾,泣不成聲,才突然停住了,哽咽著又吟出一首詩來:

***

彈出哀弦放玉箏,停歌揮淚訴平生。

誰憐薄命傷心語,似聽花間鶯囀鳴。

***

大廳裡歡歌笑語,交杯換盞的喧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