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三十五 說弊政郭琇升御史 藐欽寵施琅主中軍

天已黃昏了。落霞繽紛,彩雲輝映,一抹夕陽透過大隔扇門斜照進廳裡。康熙、郭琇一君一臣一坐一跪,沉默了許久。康熙才語氣沉重地說道:「郭琇,你跪近一點。」郭琇忙膝行幾步,靠近康熙跟前,聽康熙又道:「你今日所奏,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但言語太過分了。平心而論,朕難道真的是桀紂之君?當著這麼多人,你信口開河,叫朕的體面何存?」

郭琇見康熙如此誠摯,心裡一顫,熱淚奪眶而出,哽咽著回道:「回皇上話!諂言害主,直言救國,古有明訓,求萬歲體察臣心。至於重滿輕漢,重內輕外,實乃本朝弊政,臣不敢不據實披膽而言。」

「唉!滿人說朕太慣縱漢人,你這漢人呢,又說朕重滿輕漢,做人可真不容易呀!算了,俗話說,清水池塘不養魚,朕看這事不必再提了。朕想問問你,你說漢人士子尚不服本朝,實情是如此嗎?康熙十八年之後,朕看好多了嘛!」

「是,康熙十八年皇上開博學鴻儒科,實是曠古未有之盛舉,但僅取中了一百八十餘人,豈能盡收天下遺民之心!皇上勵精圖治,如今已粗具規模,心懷貳志之人不敢公開作亂是真,但要說人心盡服,臣不敢附和。」

「哦?你都聽說些什麼?不妨直奏。」

「是,臣以罪貶之身,最易聽到此種言語。京城裡司道文武漢臣,動不動就拿本朝陋政與前明類比,不滿之情,溢於言表。外邊更有遺老著述,追思前明典章,妄分華夷滿漢之界,甚至有仍奉崇禎正朔者,豈可等閒視之?」

康熙聽到這裡,不由深深嘆息一聲。他自即位以來,在華、夷、滿、漢之間,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調和,滿以為博學鴻儒科一舉收服逸民,不料還是有人不服。正在沉思,又聽郭琇道:「自然,比起康熙十八年之前,如今的境況已經好得多了,主上也不必為此憂心忡忡。臣以為,當日我朝大軍入關之時,前明之宗廟社稷,已不復存。我朝天下得自於李自成之手,這個道理要頒之天下,令人人皆知——」郭琇正要接著往下說,卻見康熙站了起來,便住了口。康熙激動不安地擺了擺手:「說得好,你說下去,說下去——朕不習慣坐著想事——」

「——是!天下百姓不知這個道理,還以為大清是奪了朱氏天下而自立,這就很可慮!臣以為應效法前朝故事,禮尊孔孟、表彰文明;奉前明宗祠,祭前明皇陵,修明朝正史以示滅國不可再復——」

康熙聽得神采煥發,不禁欣賞地看了郭琇一眼:這樣一個人才,明珠怎麼搞的,竟似一點也不知道!

只聽郭琇又說:「至於朱三太子之流,不過是圖謀不軌之奸人,應著大理寺、刑部,明旨嚴捕,以明視聽而正國典——如此,何愁民心不穩,天下不治?」

康熙靜靜聽完了,點頭微笑了一下,莊重地坐回龍椅上,朝外邊喊道:「索額圖,你們幾個進來,叫李德全他們三個也來,聽朕發落!」

上書房大臣及武丹等侍衛、太監,因未奉聖旨,一直都在原地站著,眼見天色漸暗,康熙和郭琇兀自在屋裡談論,正不知如何是好,聽見傳喚,武丹忙命人掌燈。李德全聽了康熙口風,心知不妙,可是,他人小心靈,知道獵鷹海東青,乃是康熙皇上最心愛的,而這海東青除了李德全之外,誰也餵不了。看來,今兒個要想活命,只有靠海東青了。臨進來前,悄悄將海東青右腿使勁擰了一把,那海東青疼得「嘎」的一聲大叫,叫得康熙目光一跳。

康熙見眾人進來,平靜地說道:「高士奇,你來草詔!郭琇犯顏直諫,言語之間,雖多有不敬,然公忠之心皎然如月,所言過激之詞,朕不加罪——著郭琇補——都察院右都御史之職!」一聽這話,眾人全愣了!

都察院右都御史乃是都察院六科五道監察御史的副長官,不但有獨立彈劾權,並且允許「風聞奏事」。就是說即或彈劾不實亦不反坐。這個職務是從一品的官級,郭琇是已革道員,降為從五品,驟然之間連升數級,一躍為台閣大臣,這樣的提拔,立國以來可以說是聞所未聞。明珠和索額圖不禁對望一眼,不知郭琇在屋裡說了些什麼,陡然間大蒙聖眷。高士奇也是一震,抬頭看了看康熙,忙又下筆急急書寫。

康熙一邊想,一邊口授,「——著賜單眼花翎,與六部大臣同朝列班侍候。太監李德全等三人,橫行違法,擅毆職官,咆哮公堂,謊言欺君,應即處斬——」

話未說完,李德全三個人早嚇得魂不附體,趴在地下搗蒜般磕頭求饒。康熙微笑道:「哼,你們犯了國法,求朕是沒用的,郭御史既然彈劾你們,朕也只能依法而行——俗語說求人不如求自己,要想免罪得郭琇撤回原奏才成啊!」

三個人聽了,忙轉身爬過來,淚眼汪汪地看了郭琇一眼,匍匐著叩頭求饒,索額圖知道康熙的用意,見郭琇爭足了氣,便笑道:「郭大人,瞧我的薄面,撂開手,恕了這三個奴才吧!這些賤東西不懂事,倒可憐巴巴的,再說皇上的海東青,也得李德全侍候才行啊!」

郭琇被皇上突然加級晉封早已愣了,他不知所措地環顧四周,直到索額圖代為求情,才清醒過來,挪動了一下身子結結巴巴奏道:「臣謝恩——臣焉敢——啊,不,不,不,臣並非不識抬舉,敬請皇上收回成命,臣以戴罪之身,無尺寸之功,以一言之合,蒙此大恩,恐開諸臣幸進之心,求聖上明鑒!至於李德全三人,臣在三河縣衙已經動刑杖責。又有索中堂講情,臣即免奏三人欺君之罪。」

明珠低頭想了想,上前躬身道:「皇上,郭琇所奏有理。應待郭琇立功之後,再加封賞,可免去內外臣工一些議論。」

索額圖也道:「一下子升得太高,恐怕人心難服,於郭琇也沒有好處,都御史肩負國家重任,如此輕易任命,恐臣下議皇上升降官員隨心所欲。請皇上聖鑒。」

康熙笑著起身道:「那就先讓郭琇當個監察御史吧!其實只要考察實在,多升幾級又有何妨?明珠,你當初也不過是個小侍衛,一日之內連升七級,晉為副都御史。高士奇你說呢?」

高士奇笑道,「就是這個話。像郭琇這樣兒犯顏批鱗、生死不顧的人,確有古代烈臣之風、御史品德,奴才心服之至!」

「不怕你不服,郭琇的見識不在你之下,膽量卻比你大得多!朕今日著實乏了,得歇息一下。你和郭琇參酌一下,把他剛才說的條陳擬出幾道旨意來,回京後見了熊賜履,由上書房議定,用璽明發!嗯——另外擬旨給施琅,叫他將備戰詳情奏來,若備戰已畢,即可相機下海作戰——朕急著要南巡呢!」

※※※

康熙二十二年夏天,北方多雨,南方多風,康熙督促施琅抓緊戰備。出兵台灣的聖旨是三月份傳到的,從接到聖旨的那天起,施琅和姚啟聖就抓緊了戰備工作,那個高傲自大的將軍賴塔,按期交上了十門精製的紅衣大炮和十萬支火箭,帶著妻妾奴僕,調任四川去了。施琅和姚啟聖都是主戰派,各項籌備工作進展得十分順手,戰爭的濃雲,彌漫在福建沿海。魏東亭的海關上,又送來了五十萬兩餉銀,還有酒五千罈,生豬兩千頭,活羊五百隻,和三十萬石白米,有餉有糧,士氣大振,軍營裡從早到晚,喊殺練兵之聲不絕於耳。姚啟聖看到這情景,不禁暗自興奮,便打馬揚鞭來見施琅,商議下海東征之事。

姚啟聖來到督軍府時,施琅正獨自一人在默默地察看海圖。姚啟聖一進門就大聲讚道:「施兄,你瞧,咱們軍隊的士氣多高啊,你老兄真不愧是治軍有方啊!」

施琅一邊讓座,一邊笑著回答:「哪裡,哪裡,姚兄過獎了。不過,軍士們懂得了『以戰致太平,以戰求一統』的道理,心存報國之念,胸有必勝之志,這才是可貴的哪!唉!可也有膽小的,前天晚上,我就見到一個兵士,在磚上刻了自己的姓名籍貫,悄悄地埋在地裡——」

「啊,有這等事,殺!」

「哎,哪能呢。水軍剛調到福建之時,有人自殺,也有人自斷胳膊腿的,我們殺了十幾個,還是不頂用。可見,要想鼓勵士氣,光靠殺人不是辦法。」

「那,你是怎麼處置的?」

「照皇上的教誨辦。我把那個士兵叫進府來,著實的誇獎了一番,說他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東下寶島,捨身成仁,為國家建功立業,他也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哈哈,施老兄,真有你的!」

二人正在說話,中軍來報:「欽差大人,文華殿大學士李光地奉旨來到。」二人一聽此言,不敢怠慢。施琅下令,「開中門,放炮,迎接欽差大使。」

例行的叩拜、恭請聖安之後,李光地手捧聖旨,昂首闊步走到正廳,站定南面,說了聲:「施琅接旨!」

施琅連忙上前跪下:「臣施琅恭聽聖諭!」

***

「進剿台灣逆賊之事,朕已數下詔諭,惟因渡海作戰,勝負難決,朕雖期之甚切,亦不便遙定,今特著李光地奉旨前往,務期爾等早日興軍東渡,以免曠師持久,貽誤戰機。著加封施琅右都督職銜。欽此。」

***

施琅聽罷,連忙磕下頭去:「臣,謝恩!」

李光地上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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