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三十二 摘東珠卻賜免死牌 示寵情又伏密奏臣

辭別了周培公,康熙冒著大雪回到故宮,已是半夜了,更鼓聲透過雪幕從遠處隱隱傳來,更增加了四周的寧靜。索額圖在丹墀下候著,遠遠見康熙一隊人馬打著燈籠進來,忙朝屋裡喊道:「明珠,主子回來了,請王爺接駕!」在裡邊正和科爾沁王爺卓索圖說閒話的明珠忙答應一聲,便和卓索圖哈著腰出來,三人一齊跪了接駕。

康熙只看了他們三人一眼,沒有吱聲,在廊下跺跺腳,由李德全替他脫掉了披風,自走進燈燭輝煌的勤政殿,在正中龍椅上坐了,慢慢喝完了一杯熱奶茶,才說了聲:「你們幾個都進來吧!」

三人魚貫而入,索明二人只打個千兒便默然退於兩旁。卓索圖向前行三跪九叩大禮,伏身在地,嘰哩咕嚕說了幾句蒙語,又用漢語高聲道:「奴才卓索圖恭見聖明天子!」接著又是一串兒蒙語。康熙先還獃獃地聽著,至此不禁呵呵大笑,俯身虛扶卓索圖起來,說道:「看你不出,這麼會奉迎!你的漢語說的蠻漂亮麼,起來吧!」

卓索圖立起身來,站在康熙身邊的魏東亭不住好奇地打量這位蒙古王爺。只見他五短身材,臉色黝黑,脖頸顯得粗短些,兩道濃眉刷子似的倒挑起來,戴一頂金龍三層朝冠,八顆東珠和紅寶石,閃爍生光,四團龍袍耀眼明亮——一身剽悍勇武氣質,只兩腿看去有點羅圈。魏東亭知道,經常騎馬的人,都有這毛病。

這時,康熙問話了:「卓索圖,知道朕叫你來為什麼嗎?」

「奴才不知道。」卓索圖躬身答道,方才在朝房他很費了心思向明珠、索額圖套問康熙召見意圖,無奈這兩個大臣一提這事便有意地岔開了,弄得卓索圖心裡一直忐忑不安。他卻不知,那倆人也在鼓裡蒙著呢。

康熙目光緊緊地盯著卓索圖,笑著說:「朕要取台灣,缺軍餉。聽說你這幾年著實富裕起來,又挖到了一個金礦,想暫借一點以充國用,如何?」這話說得眾人無不面面相覷,誰也想不到半夜裡叫進桌索圖為的只是這個。

卓索圖一愣,飛快地看了康熙一眼,說道:「託主上洪福,科爾沁草原這幾年雨水充足、草肥馬壯,牛羊增了一倍有餘,但奴才的領地內並無金礦,挖到金礦的事,只怕訛傳。至於皇上說要軍餉,這也是奴才份內的事,請開出數目,奴才當竭力報效!」

康熙不言聲,起身踱了幾步,突然轉過身來走近卓索圖,目光變得咄咄逼人:「朕知道你科爾沁不出黃金,但準葛爾有啊!葛爾丹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葛爾丹的,還不是一樣?朕想知道他送過你幾次,每次送了多少,你又因何不具本奏明朝廷呢?嗯?」

他的聲音中透著巨大的壓力,科爾沁王那樣一個墩實有力的身材也被震得渾身一顫,「撲通」一聲雙膝跪倒,急急說道:「回——回皇上話。自康熙十五年至今,葛爾丹每隔一年送一次,共是四次,每次四萬五千兩——」

「四萬五!哼,怕是五萬兩吧?」

「只有第一次是五萬兩——那是因為葛爾丹為家母祝壽,另加的,以後三次都是四萬五千兩。奴才愚魯,以為是私交往來,所以沒有及時上本奏明,求皇上治罪——所受黃金,奴才願全部繳納國庫,助皇上軍餉之用!」

康熙不禁縱聲大笑:「啊?哦!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哪裡能打你這點金子的主意?剛才問你,不過是試你的心地而已。你們草原上有句話:沒有來由的錢財好像沒有母親的羔羊,你懂嗎?」

「是,是,葛爾丹無法無天,不遵朝廷政令,在喀爾喀擅自搶掠殺人,自稱大汗,這些情景,奴才都是知道的,但他畢竟仍對皇上稱臣納貢,而且對東蒙古諸王很夠交情,奴才不願輕易與他翻臉,所以才——受了他的金子。」

康熙輕輕嘆了一口氣,回身打開了一個金皮奏摺箱子,取出幾封摺子遞給卓索圖:「你不夠聰明啊!瞧,這一份是錫村郭勒盟的,這一份是昭烏達盟的,這一份是哲里木盟的,還有溫都爾汗的——都是東蒙古諸王的密陳奏議。那葛爾丹豈止送黃金給你一家?他們都有!可是臨近準葛爾的蒙古諸王,他卻一個銅子兒也不給!你想想這是為什麼?」

到了這時,明珠和索額圖才知道康熙接見卓索圖的真實用意,心裡佩服得五體投地。索額圖便道:「他如今結交你們東蒙各位王公,是怕將來他進攻漠南,懼怕你們派援兵相抗!」明珠也道:「對,等收拾了他們,就輪到你了!貪他這點蠅頭小利,卻忘掉了君臣大義,身死家亡,值嗎?」

卓索圖喃喃說道:「這,這是真的?——」

康熙朗聲大笑:「一點不錯!卓索圖,葛爾丹由於你離得太遠,鞭長莫及,所以用女子玉帛來籠絡你,由著他在西邊折騰。待到他兵臨科爾沁時,你明白過來也遲了!」

卓索圖緊皺眉頭思索著,半晌,粗重的牛皮靴子一頓,突然漲紅了臉,大聲吼道:「葛爾丹這隻惡狼,他休想!」

「哼,朕也不容他在草原這樣橫行無忌!當年尼布爾王子造反,朕小示軍威,只十二天就平叛了——這你都知道吧!何況今日天下一統,數百萬八旗勁旅正枕戈中原待命出擊。卓索圖,不要見利忘害,主意須自己拿定了!」

康熙話雖沒挑明,但其中一擊雙響的意味卓索圖還是聽出來了,他連忙跪下叩頭道:「奴才糊塗,收了他的禮,還以為他是好意。主子這一點撥,奴才心裡也就清亮了。」

「哈哈哈,朕要的就是你的心,你明白了就好。以後葛爾丹再送禮來,你依舊照收不誤,曉得嗎?」

話說到這兒,康熙心中突然湧上一個新的念頭,既然葛爾丹是「遠交近攻」,何不將計就計誘他東來:就近殲滅豈不勝於遠途跋涉?便接著說:「朕今晚見你,原以為你必定百般推脫遮飾,倒不料你如此爽快,可見你並沒有真的和葛爾丹勾手。這不但是社稷之福,也是你的造化。卓索圖,先王許多后妃,還有當今太皇太后,都是你科爾沁草原上出來的人。朕信賴你,猶如自己手足,你可要多為朕出力才是!」

卓索圖正詫異康熙為什麼叫他「照收不誤」,聽了康熙這樣的知心話,十分感動,挺了挺身子,自豪地說道:「奴才有三萬英武的勇士,像雄鷹一樣矯健,全都是皇上最忠實的奴僕!自今之後,奴才決不收葛爾丹一文錢!」

「哎——朕說過叫你照收不誤,你一定照辦!民間有句俗話,叫做吃孫穿孫不謝孫,這樣的好事為什麼不幹?要想辦法讓葛爾丹相信,你是上了他的當!

「嗯——為了讓葛爾丹真的相信你,朕要助你一臂之力。明天,當著蒙古眾王公的面,朕要明下詔旨,斥責你私受外藩賄賂,且在朕前文過飾非,著即奪掉你王冠上的東珠!」

王爺王冠上的東珠是權威的象徵,摘掉東珠這是一個不輕的處罰,明日王公齊會,科爾沁王頭上明珠竟被當眾摘掉,臉面往哪兒放?康熙見卓索圖紅了臉,哈哈一笑,目中波光一閃,「怎麼捨不得了?非如此,不足以成吾大計!你不要覺得吃虧太大,朕還有東西給你——」說著走向案邊,提筆略一思忖,疾書道:

***

卓索圖王為國屏藩,素著忠心,體天愛民,功在社稷,除大逆外,著免死兩次,子及孫免死一次,世守科爾沁,與國同休。欽此!

***

寫罷讀了一遍,用了玉璽,走近卓索圖,說道:「你應該知道朕從來不給人這樣特恩。但科爾沁是我大清入關最早從龍的蒙古王;當年平『三藩』,國步艱難之時,科爾沁率先派出四千鐵騎,助國家掃清狼煙,給你這個恩典是應當的。你回去照朕這親筆詔書字樣鑄成鐵券,讓子孫永遠為大清北方守藩!」

卓索圖乍驚之下又蒙殊恩,心中翻騰滾沸,不知什麼滋味,撲簌簌熱淚奔流,他叩著響頭說:「皇上如此厚愛,恩及萬世,澤被千秋。奴才粉身碎骨,不足報聖恩萬一——」

康熙閃著又黑又亮的瞳仁說:「還有,喀喇沁左中右三旗之地從即日起撥歸你部,該地滿漢軍營旗,駐防披甲人及綠營將佐,統屬你科爾沁王調遣——怎麼樣?這份恩典,比起幾顆東珠、十幾萬兩黃金如何?」

喀喇沁三旗之地東西五百里,南北四百五十里,駐營兵七萬餘人,一下子全給了卓索圖,這更是做夢都想不到的賞賜!卓索圖的血彷彿全湧到臉上。比起這個,什麼黃金東珠、寶石金玉,統統變得一錢不值了,對於蒙古人來說,還有什麼比草原、牧場、軍馬更寶貴的呢?卓索圖喝醉了酒似的晃了一下身子,雙眸緊緊盯著康熙。

康熙和藹地瞧著這個蒙古王,微笑的嘴角和明淨無暇的眼神沒有絲毫虛偽和欺詐。卓索圖突然輕輕拔出腰中匕首,擎在手中看了看,向左手食指猛地一刺,汩汩的鮮血立時淌了出來:

「皇上,天下萬物的至尊!卓索圖憑著我家族部落祖先的血起誓:哪怕太陽和月亮從此不再從草原升起,哪怕狂風暴雨彌漫了世界,科爾沁上空所有的雄鷹不會迷失方向,牠們永遠是大清皇上忠實的臣僕——」

※※※

直到子末時分,卓索圖才叩頭跪安。高士奇早已從周培公那裡回來,在一旁靜聽康熙和卓索圖說話,順手把幾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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