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三十一 保糧道康熙納忠諫 聞凶耗培公焚情結

康熙冒著風雪,前來探視周培公的病情。周培公斜臥在病榻上,向皇上陳述了自己的心跡。

康熙專注地諦聽著,見培公一片真情,不禁潸然淚下,他掩飾著揉了揉眼,笑道:「培公,你何必如此自怨自艾,倒像個薄命紅顏!」

「唉,主子,自古薄命的豈止紅顏?如今奴才已經三十有五,知足了。」

康熙突然爽朗地一笑:「不必說這些話了。待會兒讓高士奇給你看脈,治好了,朕再駁你這不經之談——且說說你有何心願?」

周培公轉臉看著正在出神的高士奇說道:「這位想必是高先生了,奴纔此奏原不足為外人道,但高先生乃聖上心腹,奴才就斗膽直言了!」

高士奇一直在想著如何為周培公治病,憑他的直覺,周培公是那種最難料理的病人,勸不動,哄不了;既說懂醫道,醫道也就淺不了,正在無可奈何,卻聽話題一下子轉到自己身上,忙道:「培公快人快語,高某不奉聖命決不傳第二人!雖然如此,奴才還是告退為好。」

康熙臉上毫無表情,他說:「不必了。培公但說不妨。」

周培公提足了精神,臉色泛上潮紅,從架上抽出一份地圖,仔細展開了,用手指著說道:「準葛爾是當前國家心腹大患!羅剎國狼子野心,與葛爾丹勾結極深,東北擾邊、西北策反,看似兩件事,其實是攪在一起的。羅剎國的新君彼得乃當世奸雄,對葛爾丹又打又拉,在我東北騷擾卻不遺餘力。葛爾丹借羅剎勢力,意在割據,卻不知羅剎國用他兩邊取利。我軍如擊東,則西邊葛爾丹出兵策應;擊西呢則無力東顧,羅剎彼得這一手不可謂不辣!」

康熙點了點頭:「嗯!說的是。不過朕也不是好惹的!」

「當然!奴才已看了邸報,皇上用施琅為將東取台灣,天時地利人和俱全,臣料台灣的事用不了多少時日。但台灣事後,主上用兵何處?是東北,還是西北?」

康熙想了想說道:「嗯——朕打算先敲掉葛爾丹,羅剎也就沒有內應了,黑龍江這邊他們也就會老實點!」

周培公又激動又欽佩,忙稱讚道:「皇上聖明!奴才深思過幾年,皇上一口便說出來了。」

其實康熙也是深思了幾年,西北勢態的嚴重他早就一清二楚,但是其中的內情卻不大清楚,於是,便問:「準葛爾情形大略如何?你講講。」

周培公將髮辮輕輕甩到腦後,翻起馬蹄袖,又點燃了一支蠟燭放在地圖邊,用手指劃著。他把葛爾丹和西蒙古諸王公之間的關係從歷史記載到如今現狀,侃侃言來,條理十分清晰,高士奇聽著不由得佩服:「以前聽說他罵死過人我還不信,真個好口才,好心計!熊賜履曾再三推薦飛揚古為將,怪不得主上卻一心只想用他!」

康熙一手托著下巴據案而坐,邊聽邊點頭,不住地「嗯」著,待周培公將準葛爾的大略形勢說完,方道:「朕看葛爾丹這人陰險狡詐,反覆無常,又據此要津,倒真是勁敵!」

周培公微微搖頭,輕聲道:「主上英明,洞鑒萬里,卻錯看了這個葛爾丹!」

高士奇聽了,猛的一驚:嗯——還沒聽說有哪個臣子敢當面說康熙「錯看」了人的。康熙卻毫不理會,身子一傾,盯著周培公道:「你說細點!他擅自滅掉喀爾喀三部,卻又修表稱臣入貢;說是請和,又與羅剎明來暗往;他與羅剎勾結,也是這般閃閃爍爍,既與羅剎修好,卻又好像存有戒心,這難道不是反覆無常?」

周培公正視著康熙的目光,斷然說道:「葛爾丹絕非反覆無常之人,他用的是戰國合縱之計!」

「合縱?」

「對,也就是遠交近攻之計。他在臨近準葛爾的西蒙古大打出手,兇殘無比,卻將一馱一馱的黃金、珍玩送給漠南漠北幾位王公;他派遣使臣來京進貢,卑詞稱臣,卻一舉吃掉喀爾喀三部,打掉了皇上的西部屏障;他卑躬屈膝侍奉羅剎,是為了要火炮、裝備,一旦羽翼豐滿、爪牙鋒利,一定會東下先取內蒙,那時他就要和皇上翻臉了!」

康熙想起阿秀說的,葛爾丹就在準葛爾掘金礦,送了科爾沁王五萬餘兩黃金,不禁心中一動,今晚回去就要詢問此事。正要說話,高士奇笑道:「如今戰國已去兩千餘載,情勢大不一樣。皇上乃天下共主,九州劃一,政出一門,怎麼能和當日六國烏合之眾相比?」

周培公目光灼灼,說道:「對,這正是葛爾丹失算之處。」

康熙點頭道:「『三藩』之亂,朕沒有親征,一旦與葛爾丹交戰,朕要親統三軍和他會獵!」

周培公異常興奮,用手拍著地圖道:「奴才以為皇上親征,最要緊的是督糧,主上若能確保我軍用糧,命一上將切斷葛爾丹西歸富八城之路,敵之糧道即斷,即便不戰,餓也將葛爾丹餓垮了!」

康熙聽了沉吟道:「嗯,此言甚是。培公,看看西征葛爾丹誰可為主將?索額圖如何?」

周培公默然良久,謹慎地選擇著詞兒說道:「索相職在中樞,統軍前敵,臣無把握。」

「那麼巴海呢?」

周培公毫不猶豫地說道:「不成。巴海在奉天與羅剎周旋多年,不宜棄長就短。」

康熙又連舉了五、六個將軍,周培公都覺得不合適,他長嘆一聲道:「可惜圖海,得了中風之疾,哎,對了,皇上何不用飛揚古?奴才昔日在京,曾和他多次論兵,知他老謀深算,持重有力而且善採眾議——這人行!實在是良將。」

康熙聽周培公和熊賜履意見一致,舒了一口氣,說道:「聽說他是有名的『瞌睡蟲』,不知是真是假?」

連皇上也知道飛揚古這個綽號,周培公不禁輕聲一笑,說道:「有人精明露在外頭,也有人深藏不露,自然難逃聖鑒。但奴才請皇上留意,在茫茫千里草原作戰,最要緊的還是糧食,我軍糧道必須暢通,敵軍糧道應千方百計截斷,軍事即使小有失利也無礙大局。」

高士奇道:「培公,你一再說糧,我就不懂,難道中原糧食不足以與葛爾丹相比嗎?」

康熙也覺得周培公太多慮,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周培公。周培公好像有點不知怎樣說才好,半晌才道:「高相,糧食得從東南運啊!路這麼遠,一旦接濟不上,便會功敗垂成,這件事我想得最多,除了有欽差專辦之外,皇上一定得親自掌握——皇上請看地圖,若在延安、榆林、伊克昭等地設衛設廳,衛廳長官不歸府縣轄治,也不問民政,只管奉皇命籌調應急用糧,如何?」

康熙專心致志地隨周培公的手指在地圖上看著,邊聽邊想。移時,輕輕一拍案,說道:「好!可謂算無遺策!」

周培公的眼神卻黯淡下來,喟然嘆息一聲彷彿用盡了氣力,頹然說道:「兵無常法,戰無常道,即使人主統兵也是一樣的道理,切盼皇上聖心獨運。奴才說的這些膚淺之見,也未必就對,但皇上既然親征,不能不說是孤注一擲,志在必得,必須縝密行事。譬如說設衛廳籌糧,除了皇上和高相外,其餘的人不必讓其知曉,免得辦糧臣子心有僥倖,彼此推諉,倒誤了事。唉!臣真想隨主子揮戈西征,以此多餘之軀捐命疆場,奈何時運不濟,怕是難熬到那一天了!」說著周培公已是淒然淚下,注視著被風吹得一掀一動的窗紙,久久沒再言語。

康熙也沒有說話,只看了看斜倚在桌旁萎頓不堪的周培公,站起身來走至桌旁,提筆疾書,方大聲道:「魏東亭進來!」

「奴才在!」滿身大雪的魏東亭應聲而入,甩袖子打下千兒道:「主子有何旨意?」

「你不能在奉天多待了,要盡快趕回江南,告訴你,海關稅金要全部用來買糧。回京後朕再給你旨意!」

「扎!奴才明日就啟程。」

「還有,」康熙將紙交給魏東亭,「你繞道北京,傳旨給太醫院,派最好的醫生,帶最好的藥來為周培公治病!」

「扎!請示下,帶什麼藥?」

「明早你問高士奇,由他來定。」康熙說著,掏出懷錶看了看,溫和地朝周培公一笑,說道:「培公,朕還有事,得去了,你好生養著,這病不要緊的。讓高士奇留下,你們談談,他也懂醫,參酌個方子出來,你是有專奏之權的臣子,要什麼東西,只管告訴朕!」說罷,帶著侍衛們去了。

※※※

屋裡只剩下了高士奇和周培公,大約方才精神耗得太多,周培公顯得疲倦,臉上毫無血色,卻還勉強招呼高士奇就坐,又命人看茶。

高士奇自己搬了把椅子,坐近了周培公床前,笑嘻嘻說道:「你不用張羅照應我,如今你是病人,我是郎中,請診脈。」

周培公擺擺手,說道:「高先生何必客氣,我是久仰你的大名了!我的病自己心中有數,治也罷不治也罷,只在兩年之內了。」

高士奇笑道:「周郎何必英雄氣短?你正在英年,往後日子比樹葉還稠呢!再說我奉聖命為你診視,不看脈,怎麼交旨呢?」說著便搭脈。

搭脈歸搭脈,高士奇知道,周培公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既不同於愚昧無知的韓春和,又不同於痴情忘我的蘇麻喇姑。這位周培公,無書不讀,學問淵博,能言善辯,又一身正氣,文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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