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二十九 綠瑩瑩墓陷得珍寶 香格格罹難受君恩

高士奇正在吹牛,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一個伙計急忙過去打開門縫兒打量著來人說道:「對不起,小店已經客滿,請您老到鎮西頭去吧,那邊蔡家老店還有空房子。」

這話剛完,就聽一個老太太的聲音斥道:「少囉嗦!我們就住在蔡家老店,那邊不開火,要到這買飯吃。老娘走南闖北,還沒見哪裡有你這號伙計,大雪天的把人堵在門外頭說話的!」說著一擠身子已走了進來,順手又扯進一個年輕小夥子,二人打落身上的團團積雪,大大方方向明珠這一桌只管坐下了,弄得眾人都不知如何才好。那年輕人卻沒有老太太那麼潑辣,靦靦腆腆地低頭坐著一言不發。老太太將二兩一錠銀放在桌上,大聲說道:「打一斤黃酒,燙熱一點,來一個黃煙雞、兩碗口蘑湯和兩碗水過米飯。我說,店伙計,你愣什麼,我們的銀子不夠?」

那伙計有心刁難,拿起銀子仔細一看,是九八成色的銀餅,已夾去了半塊,剪腳還微微發白,實在無可挑剔,便笑著說:「嘿嘿,老太太,不是小的不肯支應您,店裡夾剪壞了,您去兌了錢來使,怎麼樣?」

旁邊默坐著的小夥子忍不住,忽然抬起頭大聲說道:「多餘的賞你,不要你找還不行嗎?」說完,一轉臉,正和高士奇四目相對,二人頓時全都大吃一驚。

小夥子盯著高士奇:「啊?是你——哦,足下可是姓高?」

高士奇一愣,這才仔細打量面前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夥子,只見他穿一件絳紅寧綢羊皮大氅,腳下是一雙高腰牛皮靴,一頂出風毛羔皮大帽壓得低低的,秀目細眉,嘴角微吊,兩頰還有一對深深酒窩,雖是有些面熟,一時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面。正蹙眉沉思時,老太太突然說道:「高相公,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怎麼不記得黃粱夢的韓老婆子了?」

高士奇眼睛一亮,突然又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哦,這小夥子不是別人,必是土謝圖汗的女兒,和陳潢要好過的阿秀!他「刷」的站起身來,對站在一旁的店伙計吼道:「你快滾吧!這兩個人是我們一起兒的——老太太,您,怎麼會到這兒來的?春和呢?」

「鬼使神差撞到這兒來的唄!春和去了他二伯家,在杭州學做生意,他著實惦記著你這救命恩人呢,你救下的那孩子如今也五歲多了,取名兒就叫韓慕高!」

眾人此時都聽得愣了神。高士奇看見大家詫異,便將自己進京途中醫救韓春和的事講了個大概,只隱去了自己坐花轎營救周姑娘的事和阿秀的身世,這兩件事,一件關乎自己名聲,一件關係國政,都是不便多說的。當下眾人說笑吃飯畢,高士奇便命人將自己裡間屋收拾出來,讓韓劉氏母女倆住,自己在外間又搭了鋪,收拾停當,他又到上房探視了一下康熙,見皇上滿頭大汗,睡得又香又沉,才回來見韓劉氏和阿秀。

韓劉氏坐在暖暖的熱炕上,聽聽外邊人聲已靜,只有呼呼的風捲著大雪落地的沙沙聲,方慢吞吞說道:「高先生,人都說我老婆子心眼多,其實是個傻子!你知道嗎,住在天王廟裡的那個金和尚,竟是個賊和尚!」

高士奇看看韓劉氏和阿秀慘然色變的面容,追憶著自己落魄住廟的情景,身上一凜,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韓劉氏喝著茶,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高士奇用火筷子撥著炭盆,聽老太太繼續說道:「你們去後不久,老天爺就下起連陰雨,我家後園有座孤墳,你是知道的,我打山東搬去時,原想一個無主野墳,暴屍露骨的,也是罪過,立宅子時,就沒動它,誰知雨下得久了,那墳就塌了個大洞,雨水一個勁地往裡灌。我見總也灌不滿,心裡起了疑。天一晴,就叫人把墳上那棵大楊樹放倒了,想掘開看看,埋的什麼東西。要真是死人,也得給他挪個地方兒,省得在水裡受罪不安。」

「這麼說,您把墳掘開了?那裡頭埋的什麼?」

阿秀聽到這裡,不言聲地從袖子裡取出棒子大一個東西。高士奇一看,竟是一顆祖母綠,在燭火的映照下,阿秀柔嫩的掌心裡放出綠幽幽的光!

「就是這個,還有什麼貓眼睛、紅寶石,全是名貴的寶石,整整裝了一匣子。還有幾個箱子沉得很,搬不動。我也沒敢動,想著大約裝的是金磚銀元寶——」高士奇興奮得有點喘不過氣來,瞪著眼問道:「後來呢?」

「我老婆子雖然沒見識,也知道園後埋著這一庫金銀,是個惹禍的根兒,這種事既不敢打聽,也不能露風聲,第三日早晨我就帶了阿秀、兒子和媳婦抱著孫子出了門,只給家裡人說要去武當山朝金頂,給祖師爺進香。我們娘幾個,繞了個大彎子,到晚上才悄悄躲進黃粱夢周親家家,想看看風色再作打算。

「一連半個月沒動靜。我心想,鬧不好這是前明的哪家財主,在兵荒馬亂時埋的,後來人一死,變成沒主兒的財,正想著回去,那天半夜裡,我的那個管家馬貴,失急慌張地跑到周家,說金和尚和那個小沙彌於一士帶了百十個大漢,都是山東口音,先說要借宿,言語不合就動了手,家人已經被他們殺了三個,請親家拿主張。

「我的那個親家你也曉得是個火爆性子,一聽就上了火,當下點起家人就要過去廝殺。我在屏風後頭聽著不對,就出來了,倒把馬貴嚇了一個怔,說:『老太太——你——你不是去湖北了嗎?』

「我說:『馬貴,你回去對姓金的說,人人都知道我去武當,匣子我帶走了。要匣子沒有,要命一條!其餘的隨他搬、任他拿。』等馬貴回去,這邊的人也都出去了,遠遠在黑地裡篩鑼擂鼓地喊叫,把他們嚇跑了。

「就這樣,沒用半個時辰,金和尚、於一士就弄走了那幾箱金銀,也沒再殺人,臨走他點了一把火,又碰著下雨,火也沒燒起來。」

高士奇也鬆了一口氣,笑道:「好傢伙,招惹這麼大的事,要放別人身上,還不知怎麼樣呢!你卻一點虧也沒吃,真了不起。後來你們沒回去嗎?」

阿秀說道:「我倒說是回去的,媽媽說這個家已經不是她的安身之地,就把宅子讓給了周員外。」

韓老太太介面說:「哦,我就那麼笨,守在家裡等他來殺?金和尚不死,我這輩子也難得安生了,想想沒辦法,就帶了一家子坐船去了杭州春和他二伯那裡。他二伯是個生意人,二嫂子眼裡又不容人,想著我是敗了家產投奔他們的,有事沒事,丟勺子敲鍋,指桑罵槐地數落人,我原不是窮,是富極避仇的,哪裡受得了?就把他二伯在駱馬湖鎮的一處綢緞鋪子原字號盤買過來,叫兒子媳婦有個安身處。因閨女急著想見萬歲爺,就帶著她一道出來,竟似闖江湖一般兒的了!」

高士奇聽了格格一笑,說道:「也虧了你是個智多星,要換了別的婦道人家,還不知怎麼樣呢!你雖是輕描淡寫,據我想來,實在也是驚心動魄。秀格格,你急著見皇上,還是為請兵報仇嗎?」

阿秀目光一閃,問道:「高先生,聽說您已經是皇上身邊的人,我求你一句實話,皇上如今到底在哪兒?」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高士奇說著,看了看外頭上房的燈光,又低聲道:「皇上這次奉天之行,明面兒上說是為了祭祖,其實更要緊的是大會蒙古王公,這裡頭的文章可大了。秀格格,恕我直言,這次來會的王公,有車臣、有葛爾丹的使臣,你的仇人不少,皇上如今都要籠絡,你公然露面,怕不太好呀!」

阿秀聽了冷笑一聲,說道:「有仇人也有親人嘛!我的叔叔溫都爾汗也要來的,皇上若真的不管我們,我阿秀也不想活了,拼著大家見面時來一場熱鬧的,只怕你還後悔不及呢!」

高士奇一愣,愕然說道:「你怎麼全知道?真了不得,溫都爾汗要來,我還不曉得呢!怪不得陳潢這小子沒緣分,你真是個神仙!」

阿秀見他說話輕狂,坐直了身子說道:「高先生請自重,別忘了彼此身分。」

高士奇臉一紅,欠身笑道:「是,格格教訓的是!士奇和天一是湖海故舊,一說話就沒了譜,不知後來你們又見著天一不曾?」

韓劉氏見阿秀別轉了臉不答,遂嘆道:「這是前世結的冤孽,人是沒法子的!從杭州坐船去駱馬湖,倒是路過清江。我看著閨女臉色白得紙一樣,也勸過不如下船去見見陳先生,也不知她怎麼想的,掉著淚搖頭,只是不肯。後來在駱馬湖,聽說靳大人因蕭家渡決了口被參,朝廷派欽差把靳大人和陳先生鎖拿進京,阿秀才發了慌,急著要上北京,誰想到北京才知道是謠傳——唉——」說到此,三個人都是神色黯然。阿秀憋了半天,眼淚還是無聲地淌了出來,高士奇也無話安慰,便告辭出來。這一夜裡外間燭光輝煌,誰也沒有入眠。

※※※

康熙直睡到辰未時分方才醒過來,高士奇早就進來侍候在炕邊,見康熙要吃的,知道病已見好,忙捧來一碗鮮奶,讓康熙躺在床上喝了。等索額圖和明珠請了安走出去,高士奇才緩緩將土謝圖汗的公主阿秀昨夜來店的情形一長一短稟了康熙,末了說:「請主子旨意,這事兒如何安頓?」

康熙兩手一撐坐了起來,「真的?為什麼不早點奏朕知道?」

「主子,一來皇上龍體欠安,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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