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八 拋妻子光地喪倫常 偕幕僚靳輔得英才

安徽巡撫靳輔因有幾個極精幹的幕僚,辦事向來迅速,奉了聖旨後,兩個月間,便將手中積案清理了。又命兩個師爺先至清江查看黃、淮、運三河交叉處,準備提奏將河督總署由濟寧遷往清江。一切預備停當,便叫了他最得力的幕賓封誌仁過來下棋。其實,他哪來的閒心,他正為自己即將上任治河總督發愁呢!

要說起來,靳輔自幼酷愛水利,康熙十年他受任安徽巡撫,恰逢黃河改道,貫境而過。他初試治水之道,居然頗見成效,但是如果接任治河總督,靳輔心裡卻很有點忐忑不安。黃河從三門峽向東,水勢平緩,到徽寧一帶由於地形更加平坦,泥沙沉積,河床愈淤愈高,遠遠望去,像一條天不管地不收的土龍,因而名叫「懸河」。因為治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別是在古代,科學不發達,想治好黃河談何容易,所以歷來地方官員誰都不願當這個倒霉的治河總督。如今聖旨雖未下,明珠來信已透出了出任河督的信兒,這麼一來,靳輔雖說由正二品晉升為從一品,官職升了,反倒顯得有些神魂不定。

對面坐的封誌仁見他走神兒,曉得他有心事,兩手「喀喀」的敲著吃下的棋子兒不言語,翻著眼不時地看看靳輔。他知道靳輔脾性,就是不問,這位東翁遲早也會自己說出來。

果然過了一會兒,靳輔舒展了一下眉頭,自言自語地說道:「現在的事還成個什麼體統?這外官愈來愈難做啊——手長些要錢,老百姓罵你是民賊;不要錢,打發不了上司,朝裡就有人誣告你是國賊——反正進退都是個賊名兒!唉——」

封誌仁點了點頭,走了一著「高吊馬」,問道:「我的東翁,這次進京,帶多少錢?」

靳輔沒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唔?」

「我是說,帶少了不濟於事的。」

「帶了一萬五。」靳輔微笑道:「這回我也要做貪官了。河工銀子下來,這筆賬要開銷出去,河督不比巡撫,這個坑我填不起。」封誌仁狡黠地眨了一下眼,「一萬五!」靳輔看了他一眼,詫異地問道:「怎麼,不夠用嗎?」

封誌仁搓搓手,若無其事一笑,說道:「夠使不夠使,哪裡說得清!中丞只要有人緣兒說說,一個子不用要,封疆大吏是什麼行情,我真的不曉得。我的同鄉劉瞎子捐了個同知,捐銀子三萬兩,投的是明珠的門路,門包一千七,堂官五千,實到明相手裡八千,才放了個實缺知府;江西劉汝本,用一千五百兩金子打了個佛爺送索中堂做壽禮,票擬下來即授淮西鹽道;還有我的一個表親徐球壬,月頭裡進京求官,聽說帶了五萬——這和做生意竟是一個理兒,買者情願,賣者甘心,一分價錢一分貨,言無二價,童叟無欺!」

封誌仁口若懸河地說著,靳輔臉上已經變色,身子一仰,梗著脖子道:「要是這樣兒,我一個子也沒有!我做到這麼大官,不能那麼下作。這一萬五也不過買個平安,要是還不行,只好隨他便!」

正說到此,門上長隨走進來稟道:「中丞,外頭有個年輕婦女,帶著兩個孩子,想求見中丞——說他們是李光地大人的家眷——」說罷,嘴唇嚅動了一下,欲言又止。靳輔聽了一愣:李光地和我平素只有見面情分兒,如今他是國家要臣,怎麼會將妻兒託付給自己,又怎麼會連封信也沒有,母子三人就找上門來了呢?他一邊尋思一邊說:「你站著愣什麼,快請進來!」長隨躬身答應一聲:「是——不過他們三個人——奴才瞧著實在不像官親。那衣裳破得像叫花子似的,鞋子開了花兒了——」

「嗯?是嗎?」靳輔有點不知所措地瞧瞧封誌仁,封誌仁看了長隨一眼,「你沒有告訴她,說靳大人沒帶家眷,不便接待,而且即日就要離任進京?」長隨忙道:「回封爺話,奴才說了。她說正是聽說中丞進京,請中丞念同朝為官情分,帶她母子同行,投奔李大人,她身上是一文盤纏沒有了——」靳輔略一躊躇,嘆了口氣說道:「既如此,請進來見見再說吧。」

功夫不大,長隨帶著一個衣飾襤褸的年輕婦女走進來。靳輔把她打量了一番,她不過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細挑身材,瓜子兒臉上細細兩道八字眉,雖是臉色憔悴,但兩隻眼睛忽閃忽閃地顯得很有精神。她一手拉著一個孩子,不等靳輔說話,先蹲了兩個萬福,便跪了下去,輕聲說道:「賤妾李秀芝叩見靳老爺——」

靳輔用手遙遙虛扶了一下,說道:「這斷不敢當,尊夫人請起,看座,光地大人乃當今天子幸臣,靳輔倚重正多,這如何使得?」

李秀芝坐了,接過下人遞上來的茶,紅著臉說道:「回大人的話,這是禮所當然,賤妾不是光地的正配——」說著將茶遞給左手的孩子,顫聲說道:「興邦,你喝點,再給弟弟——」那孩子端過茶只喝了小半口便遞給右手的孩子,道:「興國,你喝——」興國大概渴極了,接過來便喝了個底朝天。

封誌仁留心一看,這兩兄弟一樣的個頭,一樣的裝束,一樣的相貌,大約七、八歲的模樣,看上去是一對孿生兄弟,便問道:「在下封誌仁。恕無禮,不敢動問李太太何以淪落至此?」

秀芝眼圈一紅,欠身說道:「我們母子三個變賣家產,從杭州到福建安溪,投親不著,又千里跋涉到這裡,聽說靳大人就要進京,想請攜帶我們到北京見見光地——我倒還勉強能支撐得住,兩個孩子實在是走不動了——」說著,淚水早已簌簌落下。

「怎麼,難道安溪李家沒人?」靳輔感到十分詫異。

秀芝抽咽著,已是淚濕襟袖,只矜持著沒有放聲,「有的——他們——他們不肯認親——」

「什麼?」靳輔和封誌仁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李光地家乃福建名門望族,怎麼會這樣沒道理?靳輔沉吟了一下,終於問道:「兩位少公子今年幾歲了,怎麼會生在杭州?」

「大人,這話不問也罷,您如果疑我冒認官親,就請治罪;如果信我就帶我進京!如果不肯帶,也就罷了,欠您這杯水之情,來日叫光地還你就是。」說著便要起身。

這少婦柔聲溫言,淡淡幾句話,倒把靳輔頂得一愣,趕緊解釋:「不不不,請不要誤會。我們並沒有疑你的意思,如果你真的冒認官親,怎敢和我同去見光地?」封誌仁早叫過人來,吩咐收拾房屋,安排茶飯,又叫人上街給夫人購置衣裳。

「這又是一樁難為人的事。」待秀芝他們出去,靳輔長吁了一口氣,對封誌仁笑道:「福建李家既不認她,李光地認不認,還在兩可之間。這裡邊怕有不便明說的事兒呢!」

封誌仁用扇子敲著手背,沉吟道:「這件事在下早就洞若觀火了。這位李秀芝既然不是李光地的原配夫人,一定是個青樓女子。李光地在居喪丁憂期間,居然與她有私情,而且生下了兒子,這『道學』先生的假面就不攻自破了。只可憐這位李夫人還要護著他不肯明說,唉!」

靳輔一呆,驀然間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說道:「其實居喪不謹之罪還在其次,拋棄骨肉,為父不慈,更屬醜聞,如果張揚出去,一旦皇上知道了,定要拿他革職問罪。可是李光地如今炙手可熱,等著進上書房,豈肯認這母子三人,擔這兩大罪名?」

封誌仁突然一笑,說道:「東翁太多慮了,我倒以為這是奇貨可居。你若在北京替李大人悄悄掩飾過去,這個人情怕要比一萬銀子還值錢。東翁,李光地可是索額圖中堂最得意的高足啊!」

靳輔點了點頭,「嗯,老封,你的話有道理。既然如此,咱們就把他們帶上。」

※※※

隔了一日,靳輔便帶了封誌仁和秀芝母子三人起程了,因黃河淤沙早斷了漕運水路,坐船眼見是不成的,便沿黃河北岸逆行向西,順便沿途查看河情。過了開封向北折,進入直隸境內。靳輔等不進邯鄲城,逕直來到黃粱夢鎮北的驛站落腳。

用罷晚飯,天已黑定了,靳輔穿一件絳紅袍,也不套褂子,與封誌仁一同來到天井。遙見黃粱夢一帶燈火輝煌,映得半邊天通紅光亮,便問:「誌仁,你趕考多次從此路過,前頭明晃晃的,是什麼去處?」

封誌仁未及答話,驛站看門的門更在旁笑道:「撫台大人,您要明兒就走,小的勸爺去瞧瞧。那份熱鬧天下少有!明兒四月四,黃粱夢賽神,光戲檯子就搭起六座。」

靳輔笑著點點頭,對封誌仁道:「陪我走走,權作消食罷!」

二人邊聊邊走,不大一會兒光景就到了黃粱夢,果然熱鬧非凡。廟裡廟外上千支火燭,幾百缸海燈燃著雞蛋粗的燈捻,照得四周通明。一隊隊高蹺有扮八仙的,有扮觀音、孫悟空、豬八戒的,也有演唱西廂、牡丹亭之類故事的,六台大戲,東西兩廂各三台,對著唱,鑼鼓點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爆仗、起火炮乒乓亂響,根本聽不清台上唱的是什麼。戲檯子下人群湧來推去,什麼賣瓜子的,賣麻糖、酥油茶的,賣酒食小吃的,一攤攤,一簇簇,應有盡有;擺卦卜爻、測字算命的先生亮著嗓門,可著勁兒高聲喊叫——封誌仁不無感慨地說道:「中丞,看來孔夫子是不能和太上老君、如來佛比呀!曲阜祭孔我也見過,哪裡有這樣的排場,這樣的熱鬧!」

「仗沒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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