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二十六 談棋藝康熙施恩威 論時局堂主議行止

康熙皇帝帶著魏東亭和周培公,要去找吳應熊。魏東亭見勸阻不下,只好依從。不過在走出乾清門時,又帶上了狼瞫,還叫了幾十名侍衛,換了便衣遠遠地跟著保護,這才回來備馬。一行四騎自西華門出了紫禁城,放馬直趨宣武門。時值深冬,天清氣寒,枯樹插天,馬蹄踏著凍土得得有聲。久不出宮的康熙深深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氣,笑問周培公:「怎麼一街兩行人家都是砧板響?」

周培公在馬上搖搖頭說道:「奴才不知。」

魏東亭卻笑道:「培公是南邊人,當然不知道。今天冬至,不大不小是個節氣,——家家都在剁肉餡包餃子呢。」

康熙寬慰地笑了。老百姓過節都能吃上餃子,不能不說國事政局已漸趨興旺,前兩年這個時候出來,到處都是討飯的、賣唱的和插著草標賣孩子的,這才兩年多的時間,大街上五花八門都有了,三十六行雖不齊全,卻也都粗具規模,像個興旺的派勢了,南方若無戰事,鑄劍為犁,化干戈為玉帛,幾年之間就會再變一個樣兒。他才十八歲,能做多少事情啊!想著想著,康熙的心裡一陣陣發熱,正要說點什麼,身邊的狼瞫在馬上揚鞭一指道:「主子,吳額駙的府邸到了!」

君臣四人來到門前,門上人要去通稟,卻被康熙止住了,便由門上人領著,經過窄窄的通道直向後堂,這通道幽暗陰濕,苔蘚斑駁。魏東亭和狼瞫一左一右按劍從行,簡直像架著康熙走路。康熙也覺得這座府邸修得實在古怪,很怕從哪間黑洞洞的房子裡突然竄出人來。只有周培公似乎並不介意,大搖大擺地跟在後邊,每過一個夾道,還要好奇地顧盼張望一下。

來到後堂,那個長隨進去張望一下,出來笑道:「稟知爺們,額駙不在後堂,必定在花園好春軒,容奴才前去通報!」

魏東亭仍不讓通報。這個院落太古怪,不見到吳應熊,不能讓這人離開。便笑道,「還是一齊去吧!我們主子爺與額駙熟識得很,根本用不著那些個客套。」

那長隨一笑,便帶他們往花園裡來,邊走邊說:「這是前明周貴妃堂叔周延儒的宅邸,裡頭太氣悶,額駙常在後花園好春軒,到夜間才過來住。」

出了月洞門,頓覺豁然開朗,迎門便是兩株疏枝相向的合歡樹,中間一條細石砌花甬道,一直向前,又是一座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山,四周散置著一、二十個盆景,園雖不大,卻佈置得錯落有致,若是春秋天,到這裡來讀書下棋是很有意思的。

魏東亭根本無心看景緻,他一直在觀察著四周的形勢,見吳應熊正和一個人在下棋,在一旁見戰的是在內務府掌過文案的郎廷樞。

郎廷樞遠遠瞧見四個年輕人緩緩走來,又見吳應熊毫不理會地低頭下棋,忙用手指劃著棋盤低語說道:「額駙,皇上跟前的小魏子來了。」其實吳應熊早已瞧見,手抓著棋兒故作沉思,聽郎廷樞這一說破,頭也不回地說道:「老熟人了嘛,何必客氣?」

「額駙好雅興啊!」

吳應熊突然抬頭:「啊?皇上!」他忙丟下手中棋子,離座跪下叩頭:「奴才吳應熊不知龍趾降臨,未能接駕,伏乞萬歲恕罪!」

康熙滿面春風,一把扶起吳應熊,說道:「你這就不對了。朕這是隨便走走,怎麼會怪你呢?起來,都起來!」說著便打量那個和吳應熊下棋的人。只見他布衣氈帽,器宇軒昂,雙眉高挑,目光閃閃,不禁暗自詫異:小小額駙府中竟養著這樣一個人物:「嗯,那位觀戰的聽小魏子說是郎廷樞!這位叫什麼名字?」

聽見康熙問到自己,那個人忙跪下叩頭:「回萬歲,奴才乃平西王吳三桂標下副將皇甫保柱!」

「哦,保柱!是那位打虎救主的將軍嗎?忠勇可嘉!」保柱見康熙衣著樸素,舉止謙和,早已暗暗讚佩,卻沒料得康熙連這些事都一清二楚,不禁一愣,忙又答道:

「謝聖上誇獎,正是末將!」

「好好好,哎——你們接著下你們的棋!朕在一旁觀戰——郎廷樞、魏東亭、還有狼瞫、周培公——來,我們觀棋不語,坐看你們龍爭虎鬥!」

這盤棋已下到中盤,激戰正烈,照棋面兒上瞧,吳應熊志得意滿,勝勢已定,保柱顯得有些沉不住氣。康熙還沒看出眉目,周培公卻微微搖頭嘆息。

吳應熊沒有說話又在棋盤上投下一粒白子,保柱雖跟伍次友在袞州學過幾招,畢竟初學好殺,沒過多久,就已露出了敗相,他知道求勝無望,便起身笑道:「世子不愧國手,保柱全軍覆沒,甘拜下風,不敢言戰了!」

吳應熊一笑說:「啊,哪裡,哪裡。你的棋藝看來也是受過高手指教的。病在求勝心太切,殺心過重,則反失先手。」說罷看了康熙一眼,臉上不無得意之色。

周培公心高氣傲,剛才因康熙有話便守定了「觀棋不語」的宗旨,此刻,見吳應熊咧著厚嘴唇,一臉的得意神色,心裡便微微上火,輕笑一聲道:「吳君,棋道淵深,豈在口舌之間,皇甫先生這棋是他自要認輸,就眼前盤上戰局,勝負屬誰尚未可知呢!」

「哦,」康熙雖也覺得吳應熊剛才的話似乎暗含深意,聽周培公這樣一說,突然來了興致,想鼓動著周培公教訓一下這個狂傲的吳應熊,便轉臉問道,「如此局面難道還能扳回?」

周培公說:「吳君的棋勢敗局已定,可惜的是保柱先生審局不明。」

吳應熊覺得這書生實在狂妄得沒邊兒,咽了一口唾沫笑道:「啊,如此看來,你定是國手了,那就請周先生接著下!不才也可藉此請教。」

周培公沒有應聲卻抬頭看了看康熙。

康熙笑道:「你這奴才既出此狂言,還不趕緊應戰?」周培公這才告罪入座與吳應熊戰了起來。剛開始,還看不出眉目,慢慢地,棋盤上的形勢可就大變了,只見周培公把一顆顆棋子,隨手擺去,看似漫不經心,卻是每一步都暗藏殺機,而吳應熊呢,漸漸地由趾高氣揚變作低眉沉思,由手足無措又變為疲於應付,大冷的天,他的頭上竟然冒出了熱氣,到了這時不要說粗通棋道的康熙,連對下棋一竅不通的狼瞫也看出來,吳應熊已經全盤崩潰了。

康熙心中高興,見周培公兀自提子攻取吳應熊最後一塊角地,竟像是要讓白棋蕩然無存,又見吳應熊滿額是汗尷尬萬分,忙笑道:「算了,算了,周培公你也要留有餘地嘛。」

周培公笑著起身:「世子見諒,周某得罪了。」

吳應熊氣得臉色發白嘴唇烏青,過了好大一會,才回過神來:「周先生果然是一位棋道國手。我失敬了。」

皇甫保柱佩服得五體投地,康熙高興得合不攏嘴,今日這一戰實在吉利,此刻如在皇宮,他立時就要賞賜周培公黃金了。

周培公拱手一禮,對吳應熊說:「額駙,看來,您的失利,也是因為『殺心太重』啊!棋道合於人道,人道合於天道,不能輕啟殺機。你如平心對局,合理合情,盡人事而循大道,何至於就輸得這樣慘呢?」

他雖然說得十分冷靜,在吳應熊聽來,卻句句都是刻薄譏諷,心頭不由火起,淺笑一聲說道:「聆聽高論,頓開茅塞。不過據愚見,天道也好,人道也好,歸根還要看誰的心謀深遠,謀得深,算得遠,便勝;謀略淺,算步少,便不勝,所以兵法才說『多算勝,少算不勝』。這也就是常人們所說的人定勝天。」

「人定勝天是小,天定勝人乃大;不順天應情便是因小而失大!吳君,不可自信自誤啊!」周培公理直氣壯,侃侃而談,吳應熊知道自己決非他的對手,便突然轉了話題,把周培公撂到一邊了:「唉呀,咱們只顧說天了!萬歲爺親臨蝸居,連杯水也沒有奉獻,奴才實在太粗心了!」卻聽康熙說道:「哎——不必了,朕今日出來閒逛,隨便到這裡瞧瞧,想問你一件事——你父親這些年身子骨兒究竟如何?」

皇帝問到父親,臣子是必須叩頭的。吳應熊忙跪下叩頭答道:「奴才父親常來家書,這三、四年他身子越發不濟了,有昏眩的病症,眼疾也很重,文章是早就不能讀了,上次跌倒了,幾乎中風,好容易才調養得好了一點兒——」

康熙聽了沉吟良久,又道:「既如此,上次賜他老山參倒不合用了。你明日到內務府領十斤上好天麻寄回去。告訴你父親就說朕說了的,人參斷不可輕用。」吳應熊連連叩頭,顫聲說道:「萬歲待臣父子恩深如海,三生難報!」

「不要這樣。有些事朕一下子給你也說不清楚。你父親送來了摺子請求撤藩,朕已經批下去了,照允。大臣中有人以為平西王不是出於真心,你父親那邊也會有人疑慮——這些話詔書裡是寫不進去的,可是要傳到雲南、廣西、福建就很不好。」

吳應熊聽了好似芒刺在背,找不出話來應對,只是連連叩頭。

「其實這些都是小人之見!朕自幼讀書,就懂得了『天下為公』。昔日不撤藩為防南明小丑跳樑,今日撤藩是為百姓修養生息。你父親過去功高如山,如今又自請撤藩,這樣深明大義的賢王到哪兒找去?當初你父親從龍入關,朝廷曾殺馬為誓,永不相負,人以信義為本,吳三桂不負朝廷,朕豈肯做不義之君?」

康熙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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