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十九 戀情苦怎賴不死丹 皇恩重難救轉世人

伍次友內服良藥,外用氣功,半個多月之後,已經病體痊癒行走正常了。在這段時間內,胡宮山和李雲娘,除了服侍伍次友,閒下來就教青猴兒練功,青猴兒報仇心切,又極其聰明伶俐,加上他不怕吃苦,下死功夫地練習,武功竟是大有進步,胡宮山十分高興,連聲誇讚師妹雲娘收了個好徒弟。本想多住些天,可是自己閒雲野鶴,浪跡江湖慣了,如今看伍次友的病已是全好了,便不願再耽擱。這天下午,他們湊在一起,便要向伍次友辭行:

「伍先生,這次相逢,有幸聆聽先生教誨,使胡某終生難忘。胡某生性閒散,耐不得這清靜、無為的日子,要向先生告辭了。以先生之才,日後必將飛黃騰達。此一去,天各一方。但願日後相見時,先生不要忘了胡某這個狗肉道士、山野狂人——」

「哎,道長怎麼說出這等話來?慢說我不會去做達官貴人,即是日後蒙了皇恩,非做不可,又豈能忘掉你這位救命恩人呢?胡兄乃方外之人,既要歸山、仙遊,料也難以挽留,咱們也用不著虛套,待學生畫張畫兒,給胡兄留個紀念,如何?」

「啊,那可太好了,伍先生的墨跡等閒之人求也求不到呢。老胡拿了去,掛在靜室之內,也可朝夕相伴了。」

伍次友走到案前,鋪開宣紙,略一沉恩便筆走龍蛇,畫了起來。不一會,一個肩背寶劍,腰懸葫蘆的道士,便勾勒出來了。只見他手執拂塵,面帶嘲諷,一雙眼睛,好像在咕咕碌碌地轉動。雲娘和胡宮山正要叫好,青猴兒卻在旁邊說:「先生,您畫的這個道士,倒真有點像我師伯。只是這兩隻眼睛不好,像個賊似的。」

「哈——,你道你的師伯不是賊嗎?讓我再題上幾個字。」伍次友一邊說,一邊提起筆來,寫下「賊,賊,賊」三個字,眾人正在驚愕之間,見他接著寫了下去,雲娘待他寫完,輕聲念道:

「賊,賊,賊,有影無形拿不住,只因偷得不死丹,卻來人間濟貧苦。」

伍次友笑著問胡宮山:「胡兄,你看這是你不是?」

「妙哉,妙哉!我老胡在先生筆下成了偷來仙丹,救人濟世的道士,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知我者,先生也,老胡心領神受,感激不盡!」說完,雙手接過畫來,鄭重捲起,躬身向伍次友行了一禮,道聲:「伍先生,師妹,你們多多保重。」便轉過身來,飄然而去。

※※※

胡宮山走了之後,李雲娘的心裡一直是七上八下的。如今,自己已經被先生識破了女兒之身,再這樣一直守在先生身邊,不但多有不便,江湖上的人,又會怎麼看待自己呢?但是,要一走了之,卻又心中不忍,先生大病初癒,正需要有個貼近的人隨身服侍,自己又怎能扔下不管呢?她幾次想把話挑明了,卻又難以張口。自己雖然悄悄地愛著伍次友,而先生心裡惦著的、卻是那個蘇麻喇姑,每當想到這些,心裡便不由得一陣陣地酸痛。這天上午,伍次友見陽光明媚,天氣晴暖,拉了青猴兒到外邊散步去了。雲娘取過伍次友的袍子,在扯破的、掉了扣絆的地方,一針一線地補著,兩行清淚,在不知不覺之中,流到了腮邊。不提防就在這時,伍次友興沖沖地轉回來了,一見此景,伍次友大吃一驚:「小兄弟,——啊,雲娘,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是——是想起娘親來了——」

「不,雲娘,你不要瞞我,我早看出來了。你有心事,能告訴大哥嗎?」

雲娘強自鎮定了一下,苦笑著說:「這幾天,看著先生的身體一天好似一天,高興還來不及呢,哪有什麼心事呢?我是在想,下一步該上哪兒去?」

「遊孔林,拜聖廟,然後上泰山,觀看雲海日出,最後上北京,這不都是咱早就說過了的嗎?」

「嘻嘻,先生大病初癒,還需調養,泰山那麼高,您上得去嗎?」

「哎,我上不去,還有你呀,你可以幫我一把嘛!」

此言一出,伍次友就覺得失口了。如今,既然已知雲娘是女孩子,讓她怎麼幫呢?是拉、是推、是攙、是背,都不合適呀!偷眼瞧雲娘,已被他這話羞的滿面通紅。一時間,倆人竟尷尬得無言以對了。

就在這時,青猴兒忽然闖了進來。他手裡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一邊興沖沖地走,一邊叫道:「快,伍先生,師父,趁熱吃吧。」

伍次友接過來放在桌上:「好啊,青猴兒,怎麼想起買餃子吃了。」

「先生,這是師父安排的,說是,送行餃子接風麵——」

「什麼,什麼?」伍次友愣住了。「送行餃子,給誰送行?」

雲娘瞪了青猴一眼,走上來安置伍次友坐下,心事沉重地說:「先生,恕雲娘不告之罪,我們師徒倆,也要拜別了。」

伍次友心裡忽然一沉,可是,靜心想想,如今,兩人再結伴而行,確實多有不便了。可是,一年相處,情逾骨肉,如今忽然分手,又怎能不令人難過呢。他長嘆一聲說道:「好吧,既然你們決定要走,也只好就此作別了。聚散有定,離合有緣,是勉強不得的。我們不能做涸轍之鮒,相濡以沫,就散處江湖,翹首相望吧。但願他日陌路相逢,不要擦肩而過——」說到這裡,伍次友一陣心疼,忽然停住,強忍著沒讓眼淚流下來。

雲娘見伍次友如此激動,也是心痛欲裂,真想說一句「我不走了」,但卻說不出口。她強笑著勸道:「先生何必兒女情長!綠水長流,青山不改,你我都還年輕,怕不能再見,再見時,又豈有擦肩而過之理。來來來,餃子要涼了,先生請先吃吧。」

一餐別離飯,二人千叮嚀、萬囑咐地互相說了許多保重的話。然後,伍次友決定明日拜會兗州府,由官府護送回京,雲娘和青猴兒才依依不捨地上了路。

走出好遠了。青猴兒回過頭來,見伍次友還在古道口垂楊柳下遙望,不解地問師父:「我實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您怎麼一定要走呢?」

雲娘茫然地望著遠處的碧水綠樹,獃獃地說道:「你年紀小,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那,咱們往什麼地方去呢?」

「先不要走遠,在這近處住些日子,瞧著伍先生走了之後,再說咱們的事。」

這天,伍次友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雲娘和青猴兒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動,一會兒他彷彿聽到了外間煽爐子的「呼呼嗒嗒」的聲音;一會兒他又好像聽到雲娘用湯匙調藥、吹涼的聲音,想起前幾天,還在和胡宮山、雲娘幾個人說笑論道,如今卻一下子便去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他孤身一人。悵然若失的鬱悶,重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不知什麼時候,外邊下起雨來,檐前滴水落在青磚上,滴嗒滴塔響個不停。伍次友回顧往事坎坷多變,瞻望前途渺若雲煙,不覺兩行清淚流了下來。唉,看來我實在招了造化的忌諱,成了不祥之身。天下如此之大,卻不容我伍次友嘯傲江湖;芸芸眾生雖多,卻無緣長伴梅花。唉,他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直到天將破曉,才朦朧睡去。

兗州府是山東古邑,大郡名城,又是聖府所在地,所以街道整潔,市景繁華。府衙座落在城西北隅,八字粉牆,氣勢莊嚴,令人肅然起敬。

伍次友乘了一頂青布涼轎,離府衙老遠就下來了。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來到衙前,見門口有一個書吏模樣的人正在踱來踱去,便上前投了自家名刺:「煩請稟報堂尊大人,就說揚州書生伍次友特來拜訪。」

那書吏接了拜帖,一見「伍次友」三個字,滿臉立時堆下笑來,就地打個千兒說道:「伍先生,小的給你請安了。這個事兒小的明白,太尊大人還奉了憲諭,吩咐我們四處打聽,尋訪伍先生下落呢。您老稍候,小的這就去稟報。」一邊說著,一邊就起身去了。

伍次友懸在半空的心塌實下來:看樣子,至少不會被拒之門外了。正思忖著,見府衙東邊一個不起眼的小側門「呀」地一聲開了。書吏作前導,後邊跟著一位官員,白淨麵皮,兩撇黑鬚,穿著八蟒五爪的官袍補服,白色玻璃頂子上的紅纓顫顫巍巍,足蹬千層底皂靴,邁著方步一搖一擺地出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像是師爺,身著黑緞褂子,頭戴青緞瓜皮帽,一副大大的水晶墨鏡戴在眼上,腰間繫的擯榔荷包一晃一晃的,卻不住地用眼打量伍次友。

伍次友一見是太守親自出迎,忙搶前一步躬身施禮:「晚生伍次友,久慕太尊大名。路過貴治,特來拜望。」

「啊喲先生,這可不敢當!」那官員忙拱手還禮,一把拉住伍次友的手道,「學生鄭春友,奉上憲指令,專訪伍先生。原以為先生已經南下,不料貴趾親臨敝衙——哦,這位是孔令培,乃是聖裔後代,學生到任後請孔兄來指點幫忙。我們適才在後衙閒聊時,還提及先生來著,不想先生已經到了,真是幸會,幸會!」

伍次友知道,這鄭春友就是安慶府鄭春明的弟弟,本來是存著戒心的,此時見鄭春友滿面春風,和藹可親,十分爽朗健談,也就放下心來。旁邊的孔令培將手一拱笑著說:「看上去,先生似乎有些清恙。正巧後衙的筵席剛剛擺上,權當為先生洗塵了!」鄭春友滿臉堆笑:「正是,先生既來了,就在敝處小住幾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