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十四 怒陳辭赴水明心志 感相助贈簪寄深情

遭到綁架的最初一剎那間,伍次友很有點摸不著頭腦。來的人分明是公差打扮,又出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想不通,朝廷早已發過詔令,讓各地的地方官照應自己,怎麼安慶府的公差竟敢如此大膽,提名叫姓地來捉拿我呢?

可是,伍次友很快就意識到,這伙人不是衙門裡的公差。因為,就當他正要質問抗辯的時候,一個滿面絡腮鬍子、凶神惡煞似的人,忽然上前,卡住了他的脖子,順手將一團破布塞到他的嘴裡,與此同時,一方黑巾,兜頭蓋臉地蒙了上來。伍次友就這樣被推著架著帶出了迎風閣客店。

昏昏悠悠之中,伍次友恍忽覺得他被帶到了荒郊野外。聽見有人說了聲「到了」,接著只聽一個深沉有力的聲音問:「伍先生請來了嗎?」

「回將軍,請來了。」

「嗯,好!那個小道士怎麼處置了。」

「我們去的時候,李雲娘並不在店裡。」

「那就好!只要這個李雲娘不來搗亂。此事就算萬無一失了。」

那人說著話來到伍次友身旁,突然故作吃驚地說:「嗯,這是怎麼回事,我讓你們去請伍先生,誰叫你們這樣無禮的。快,給先生鬆綁!」

眾強徒一擁上前,替伍次友摘去眼罩,掏出破布,又七手八腳地割斷了繩子。伍次友活動一下手腳,放眼四望,只見月色昏暗,寒星閃爍,自己正站在一條大堤上,右邊是一條河,左邊是星羅棋布的水塘,四周一片死寂,夜風冷透骨髓。他不知道自己被帶到了什麼地方,只聽到遠處傳來貓頭鷹那嚇人的叫聲,心裡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黑暗之中,模糊糊地看到,一個高大、健壯的漢子來到近前,施了一禮說道:

「伍先生受驚了!明人不做暗事,在下乃平西王駕前侍衛,奉王命特來相請。因恐先生不肯屈就,不得已出此下策,尚求先生見諒。幾天來我與先生同住一店,聆聽先生作詩講學,心裡是十分仰慕的,請先生放心,我們絕不會為難先生,但從這裡至雲南,山高水長,一路麻煩很多,先生必須聽在下安排,等到了五華山在下一定負荊請罪!」說罷,又是一揖。

伍次友想起來了,這人就是昨天在西閣上和李雨良說話的那個中年人,看來他們是蓄謀已久了,自己既陷賊巢,想要脫身恐怕不容易了,便索性坐在地上,眼望天上星斗慨然說道:「多謝將軍直言。可是伍某是一介書生,功名不遂,浪跡江湖,胸無治國之才,手無縛雞之力,平西王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又何必費這麼大的心思呢?」

皇甫保柱卻不答話,口裡打了個呼哨,對岸蘆葦叢中箭也似地竄出一條船來。

眾人不由分說,架起伍次友來到船上。皇甫保柱又是一聲呼哨,船身蕩了一下,離開河岸。伍次友的心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他聽天由命地半躺在黑洞洞的前艙裡,心亂如麻。康熙、蘇麻喇姑、魏東亭、明珠、索額圖——一個一個笑容可掬地閃在眼前,又一個個地消失在黑暗裡,而那個小兄弟李雨良,卻像一直站在自己的身旁,匪徒們的口口聲聲說的「小道士李雲娘」是誰呢?怎麼他們那麼怕她呢?我不認識那個女道士啊。船下汩汩水聲愈流愈急,伍次友心裡不由得一陣煩躁,他剛要起身不防被人一把拽住,這才知道有人看守在自己身邊,便苦笑一下又坐了回去。

忽然,眼前亮光一閃,皇甫保柱秉著燈燭走進艙來:「伍先生,這會兒氣消了嗎?嗯,看氣色還不錯。」

「哼!少給我繞彎子,吳三桂派你們綁了我來。倒底打的什麼主意!?」

「哎——先生不要生氣嘛。吳三桂再不好,總是漢人;五華山上雖無金鑾寶殿,卻不是胡腥世界!像你這份才情,難道連這個理兒也參不透嗎?」

「哼,吳三桂那裡有什麼、沒什麼,與我毫不相干!」

「先生說得好!不過您自命為清白君子,卻認夷狄為君父,替韃虜做奴才,這恐怕不是君子所為吧?何況令尊雅遜老先生也是前明的舊臣呢?」

「謝將軍指教。大明亡國已經二十餘年,帝道無常,惟有德者居之,天道無常,唯有德者輔之。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家父雖事明朝,卻不曾降清;在下既然不是明臣,就自然可以享受大清的恩澤,這有何不對呢?」

伍次友侃侃而談,似乎,他此刻不是身陷囚籠,而是在講學,在與人辯論。

皇甫保柱見伍次友認真起來,也想和他較量一番,心想若能說服了這位老夫子,路上倒可少些麻煩。想到這兒他說:

「先生學問淵博,海內敬仰。請問:『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也』,這句話該怎麼講?」

「誰說當今華夏無君?不過君是夷狄之人而已,這有何難懂?」

「伍先生,請恕我草莽之人,少讀詩書。請問夷狄之人可為華夏之君,這道理可有古訓?」「誰說沒有?孟子就說過:『舜,東夷之人;文王,西夷之人也』。這些夷狄之人,不光做了華夏的君主,還都是自古稱頌的聖君。你知道嗎?」

皇甫保柱再也答不上話了,他深深佩服面前這位伍先生,不愧是飽學之士,也不愧是皇上的師父,他也知道,憑自己的那點學問,再辯論下去,更要出醜,便尷尬地笑著說:「好,好,好。先生高論,振聾發聵,在下願奉一杯薄酒為先生壓驚,不知先生可肯賞臉?」

「哈哈——。伍某已被將軍鎖拿,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既然有酒,何妨一醉!」

皇甫保柱一聲令下,幾個下人忙在艙板上擺了酒菜,伍次友昂然上坐,一杯接著一杯地吃了起來。酒到半酣,皇甫保柱又搭訕著說:「先生豪飲海量,令人更生敬慕。夷狄也好,華夏也罷,咱們不必去說了,平西王命在下恭請先生,並無惡意,一是想聆聽先生的教誨,二嘛,如蒙先生不棄,盼先生能出山相助。」

「什麼,出山相助?叫他死了這條心吧!吳三桂是個什麼東西,配和我說這些話?人最可悲者,莫過於無自知之明;無自知之明,又豈有知人之明?當今皇上乃天下聖君,伍次友以布衣之身,許心相報,這些話請休再提起。」

「先生這話未免過份。」皇甫保柱將酒杯放在桌上,沉吟著說道:「孔子十五歲方才有志於學,今皇帝才十六歲,就夠得上『聖君』二字嗎?自順治十七年至今,水旱頻仍、災變異常,這皆是民心天心不順之兆。」

伍次友從容地吃著喝著,不屑地問:「還有什麼?」

「朱三太子聚鍾三郎教徒有百萬之眾,起事只在旦夕之間。眼見中原之地也要狼煙突起,康熙的日子不長了!」

「嗯,你說了許多,可是,皇上和朝廷本身如今又有何失德之處呢?」

這句話,倒把皇甫保柱問愣了。他只知效忠吳三桂,從來沒想過這件事,一時間,要他說出康熙的失德之處,他還真答不上來。

※※※

伍次友心中也是一陣惋惜,鍾三郎邪教猖獗,他早就見到了,卻不料,竟是朱三太子背後操縱的,如今自己身陷賊窟,看來,難以把情況報告給皇上了,想到此,他決心激怒皇甫保柱,任憑一死,也決不跟他們去五華山。他端起酒杯,站在船頭對著眾賊徒,仰天大笑:

「哈哈,你回答不出來了吧?不光是你,連吳三桂也是愚蠢得很。前明把守衛疆土的重任,寄託給他。而他卻投降清軍,為大清造就了這一統天下,後來,又親手殺害了永曆皇帝,如今大清天下已定,人心向清,他卻又反過手來,妄圖叛清自立。這樣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上不遵天理,下不循民情,反覆無常寡廉鮮恥之徒,竟然還想要我為他出力,也竟然有人為他塗脂抹粉,充當說客,真是天地間的一大奇事了,哈哈——」

沒等皇甫保柱回答,伍次友又接著說:「皇甫將軍,適才聽你言談好像是讀過書的。我倒想問你一句,你懂得什麼是國士?你見過國士之節嗎?」

皇甫保柱來不及回答,只見伍次友端起酒來,一飲而盡,然後「啪」地一聲,將酒杯摔在艙板上,就在眾人一愣神兒之際,他已奮身躍入了滔滔河水之中。

皇甫保柱撲上船頭時,只見夜幕漫漫,波光粼粼,除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外,什麼都看不見了。

※※※

北京城裡有一條爛面衚衕,衚衕裡設有好幾個省的同鄉會館,流落京師的外省人,遇到難處,總要來這裡尋求同鄉的關照,找一條落腳謀生之路。所以儘管這裡房屋低矮,路面不平,卻每天都擠滿了口音混雜,貧富不一的各色人等。而那些叫賣風味小吃,拍賣古玩舊貨,跑江湖打拳賣藝,看手相拆字算卦的各類攤子,也應運而生,熙熙攘攘地擠在這條衚衕裡,街口上有座茶館,雖然也是草棚瓦舍,但在這雜亂的地攤中,卻也算得是鶴立雞群的大鋪面了。

這天的中午,一個年輕書生,胳肢窩裡夾著一卷詩稿,來到了這裡。這個人身材瘦削,臉色青黃,神情沮喪,步履艱難,一看,就是個倒了霉的落第舉人。他,就是荊門書生周培公。燈節那天,他在街上遇到奶哥龔榮遇,吃了一頓飽飯,又接了奶哥送給的一大錠銀子,後來,奶哥突然跟著王輔臣回陝西去了,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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