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十三 痴書生磊落識雲娘 靈青猴至誠拜師尊

在伍次友和黃宗羲他們的詩會上,李雨良突然發現坐在東面窗下的那個中年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伍次友,便連忙過去見禮答話,二人一揖一讓之間,各自用了內力,中年人心中猛然一驚;李雨良呢,卻暗自好笑,自報姓名說:「小弟李雨良生性頑皮,愛幹些讓別人不痛快的事。皇甫將軍遠道而來,一路風塵,今日又在這裡坐這冷板凳,可真不容易啊!」

一語道破天機,皇甫保柱也不再隱諱,冷冷一笑反唇相譏:「蒙您誇獎,實在慚愧,如果在下猜的不錯的話,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雲娘道長,也來這裡,為皇上的老師大費心機,倒讓人不得其解了。」

「好,痛快,來,貧道敬將軍一杯,祝您馬到成功。」

「不敢,咱們同飲一杯,各為其主吧。」

※※※

送走了黃宗羲等人,伍次友立在岸上,遠眺孤帆碧波,茫茫雪景,心中不由得一陣感慨,和他同來送客的李雨良卻突然笑著說:

「伍先生,剛才您揮毫潑墨,聯句吟詩,那樣地豪情滿懷,怎麼,現在卻又悶不作聲了呢?」

「唉!小兄弟,你不知道啊,我本來要回揚州拜候家父的,剛才見了那位師弟,才知道家父已經去了福建。我在想,人間聚散,竟如此出乎意料,倒不知該在哪裡去了。」

「唉,那有什麼,令尊不在府裡,您就在外邊轉悠著玩唄。我也是來安慶投親不遇的,如果先生不嫌棄,咱們一同結伴遊玩可好。」

「哦!你也有此雅興。好好好,小兄弟,說吧,你想上哪玩呀!」

「哼,我說出來呀,準對您的心意。這裡離袞州府不算太遠,我們一同去孔聖人家參拜一番,然後再一同進京如何?」

「好哇!小兄弟,你是不是想為朝廷做點事?我在京城倒有幾位朋友,把你推薦給他們,憑你這聰明伶俐勁兒,要不了幾年也就出息了。」

「我才不去呢,先生您是皇帝的老師,為什麼不留在京城當官呢?你要是當了大官,我給您做個親隨,你要嗎?」

「哈哈——,我要是不當官,你就不跟著我了?」伍次友覺得,這個小兄弟,稚氣未泯,天真頑皮,倒真地有點喜歡上他了。

「嗯!只要先生不攆我走,你上哪兒我跟您上哪兒。可是先生,你為什麼不留在京裡做官,卻跑出來遊山玩水呢?」

聽李雨良越問越帶孩子氣,伍次友更是忍俊不禁:「哈哈,你不懂,這叫人各有志。」

「哼,才不是呢?我看哪,您準是為了婚姻大事不順心,才跑出來的。」

「嗯?你怎麼知道?」

「看出來的唄,你不住京城,又不想回揚州準是沒有夫人,要不——」

「啐!一派孩子氣!」伍次友打斷了李雨良的話,「算了,不談這個了。咱們到城裡走走吧。可是,我把話說在前頭,我生性狂放,一向不喜歡那麼多禮節。你我既然同行做伴,我不敢自居為師,更不敢把您作為隨從,咱們就以兄弟相稱吧。」

這可正對李雨良的心思,半天的接觸,她的心中似乎多了一點什麼,聽伍次友說得豁達,便高興地答道:「好好好,小弟遵命,伍大哥,請吧!」

「哈哈——,有你這頑皮的小兄弟做伴,我似乎也要年輕了。走!」伍次友說著就要去拉李雨良。雨良卻嘻笑了一下,跳跳蹦蹦地跑到前邊去了。

倆人逛了廟會,伍次友又在街上買了兩瓶酒,準備回店消夜長飲。正走之間,忽聽得一陣人聲喧嚷,夾雜著喊打聲和小孩子的哭罵聲。

伍次友回轉身看時,只見一個十三、四歲蓬頭垢面的毛頭小子從人堆裡擠出來,雙手捧著一張蔥油餅狠撕猛咬,後邊一個像竹杖似的瘦長個子揮著一根通火棍喝罵著追趕——

伍次友詫異不解,便問店鋪的伙計。伙計說:「唉!這孩子,他爹叫這家鋪子的掌櫃鄭春明逼債逼死了,又把他娘賣到廣東。如今鄭老闆的兄弟鄭春友,當了西選官,放了個袞州知府,鄭老闆又成了鍾三郎會上的大香頭,勢力越發大得嚇人。偏這孩子也是個倔脾氣,隔不了幾天就要到他鋪子門上鬧騰一番。唉,他要是不肯遠走高飛,早晚也得死在鄭老闆店門前——」

伍次友正聽得發怔,一回頭不見了李雨良,折轉身一看,雨良已擠進了人群,擋住了那個竹杖。他怕雨良人小力單吃了虧,顧不得和伙計說話,一手握一瓶酒,便匆匆擠進人群。

李雨良一邊彎腰拽起那個毛頭小子,一邊轉臉對「竹杖」說道:「他是個孩子,你怎麼下手死打,出了人命怎麼辦?」街上的人們原來只站成一圈,遠遠地看打架,此時見有人出來抱不平,圍上來的更多了。伍次友好容易才擠到眼前,把孩子拉到自己眼前,笑著勸那「竹杖」:「他能吃你多少東西,就打得這樣?殺人不過頭落地,也不能太過份嘛!」正說話間,不防懷中那小子,身子一溜滑了出去,一縱身用頭猛抵在「竹杖」肚皮上,竟把他撞了個仰面朝天。毛頭小子嘴裡嚼著油餅「呸」的一口又唾了「竹杖」一身,口中罵道:「你小爺青猴兒是打不死的,青猴兒活著一天,你老鄭就甭想在這裡安生了!」

「竹杖」大怒,一翻身起來,舉起那根通火棍便往青猴兒身上砸去,青猴兒大叫一聲,一個嘴啃泥趴在地下,起來時滿臉是血卻跳著腳大哭大罵。「黃老四,你小子打吧,打不死我就是你的爺,打死了,我是你掌櫃鄭春明的爺。」他髒的、粗的、葷的、素的一齊往外端,引得周圍的人一陣陣鬨笑。

「竹杖」冷笑一聲舉著鐵棍又打了過來,卻被李雨良一把拉住:「住手,你不能再打了!」

「憑什麼不能?打死這個頑皮畜牲,只當打死一條狗!」說著便抽火棍,哪知道掙了兩掙,鐵火棍像在雨良手裡生了根一樣,再也拽不動,登時臉漲得通紅。

李雨良冷冷地說:「我說你不能打,你就不能打!我就不信他連狗都不如。你能有多貴重,你不就是個下三賴的跑堂伙計嗎?」說著順手一送,黃老四踉踉蹌蹌退了五、六步才站穩。

「喝!安慶府今兒出了怪事!」隨著這喊聲,一個三十多歲的精壯漢子帶著四個伙計闖了進來,覷眼兒瞧著雨良罵黃老四道:「你真是癡才嗎?這麼個小孩子都對付不了——來!把青猴子綁在店後,晚間回稟了鄭香主,再作發落!」

雨良上前一步,冷笑著說:「看來這安慶府也是你家開的店了?」說著便要動手。

伍次友不想惹事,在後邊拉了一把雨良說:「唉,兄弟,何必呢!」說著便問黃老四:「這孩子吃了你的餅,錢我來付,該多少?」

黃老四原來倒是怯了。現在來了幫手,又硬氣起來,眼瞧著李雨良梗著脖子道:「一天一張餅,三年——十兩!」

青猴兒大吼一聲「你胡說!」雙腳一蹦又要竄出去,卻被雨良一把按住了。

伍次友眼見這群人一心生事,怕雨良和青猴兒吃了大虧,從腰裡取出兩塊五兩的銀子朝地下一丟,一手扯了青猴兒一手扯了李雨良道:「十兩就十兩。走,咱們找個地方吃飯去。」

李雨良沉吟一下,看著伍次友笑道:「好好好,聽大哥的,犯不著與他們生氣,咱們走吧!」

※※※

第二日清晨天剛放亮,伍次友便起身踱到雨良房中來,見外間青猴兒睡得沉沉的,便隔簾叫雨良「起來吧,我們今日該上路了。」叫了兩聲,不見雨良答應,正要出去,卻見雨良從外頭進來,笑道:「上路?到哪兒去?」伍次友道:「袞州府嘛,昨天不是說得好好的?」

「大哥,再耽誤一天吧,小弟昨天不防叫人家掃了一棍子,今天我的胳膊疼得很,要瞧瞧郎中。」伍次友心實,沒看出是雨良在搗鬼,心中暗想:喲,昨天,我怎麼沒看見兄弟吃虧了呢?「啊,我就粗通醫道。你們倆在店裡歇著,我去給你抓藥,不用一個時辰就回來了。」李雨良用手撫著右臂,顯得有些痛不可忍,吸著冷氣道,「那就偏勞大哥了。」

伍次友剛出店門,雨良便推青猴兒:「起來!快!」

青猴兒揉著眼坐起身來。迷迷糊糊說道:「天還早呢!」「沒出息的野猴子!昨天的打白挨了?跟我走!」青猴兒一骨碌爬起來,穿上伍次友給他新置的衣裳,用胳膊肘將褲子向上一提,抹了一把臉道:「對!還鬧他們去!」說著,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店門。

昨天,在街上毒打青猴子的那個黃老四,是鄭老闆手下的一個跑堂伙計。原來,前幾天,這裡的鍾三郎教在山陝會館前面舉行為期三天的廟會,他們這個飯館在廟會上搭了臨時的飯棚。今天,會期已完,正在拆棚。幾個伙計已經分頭向城裡運送東西,只有黃老四一個人在支應著門市。他忽然看見兩位客人一前一後來到店門前,連忙笑著讓客:「哎!二位客爺來了,好好好,裡面——」那個「請」字還沒有出口,他就愣在那裡了,原來。這兩位客人,一個是老冤家青猴子,一個是昨天打抱不平的年輕後生。可是,昨天是仇家,今天是主顧,他又不敢不招待,哼啼了幾聲,接著說:「請,請,裡面有請。二位想吃點什麼,」

「哼,這個破地方爛鋪子能有什麼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