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奪宮 三十七 擒賊酋好漢居奇貨 破宮門皇帝恤民情

歪虎是幹黑道出身的人,這風高放火的勾當,他最在行,聽訥謨一聲令下,他便帶著七八個人,從前店到後店,凡能點燃的東西便都被他燒著了。那火劈劈啪啪地燒了起來,吐著暗紅的火舌,映得池水通紅,濃煙中偶爾燒著了竹節,爆響一聲,火星直衝,冒出兩三丈高。一片片灰燼在烈焰上空烏鴉似地盤旋著,飛起又落下。附近的老百姓,知道這邊「過兵」,又見戒嚴,早躲得遠遠的,有誰敢來相救!

熊熊火焰,好像在燒著何桂柱的心,他想起自己在城中的悅朋店,曾接待過多少公車會試的舉人和來往的商賈!這位毫無主子架勢的伍二公子曾多次邀友在這裡宴飲會詩,誰知一夜之間便被封了。好容易靠了索大人資助,在這裡開了這個山沽店,眼見得剛剛成了局面,又被這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他覺得喉頭乾澀,胸口悶脹,想哭又哭不出來。手扒著石頭,痴獃獃望著烈火吞蝕著他的產業,他的心血。伍次友見他這樣,心裡也覺難過,過來撫著他的肩頭安慰道:「柱兒,是我連累了你。別難過,京城不是咱們居住的地方,等這事一過,你還隨我回南邊去,叫老太爺在南京給你再安一處產業。」

何桂柱聽了,兩行熱淚潸然而下,他怕伍次友傷心,忙拭了淚勉強笑道:「這也不算甚麼,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二爺福大,有大富貴還在後頭哩!託您的福氣,柱兒興許能開個更大的店呢!」

二人正說著,昏迷中的穆里瑪在石頭上醒了過來。他只覺身子捆得很緊,掙了兩下紋絲不動,仰著臉看了看,池對岸兵丁如林,卻毫無動靜。便罵道:「訥兒,你這個小畜牲!幹嗎不攻?」

訥謨在對岸也在哭。他帶了幾百名兵丁攻這麼個小客店都玩不轉,還把個主將丟給了對方,不知是死是活,這下回去怎麼跟伯父交待呢?聽得穆里瑪醒了,心裡略覺寬慰,帶著哭腔兒隔岸答道:「三叔!您忍一會兒,管放心!待會兒紮好了筏子救出您老,把這幾個兔崽子心肝全掏出來給您下酒壓驚!」

強驢子見他叔侄倆隔岸對話,走過來照穆里瑪腰上踹一腳罵道:「你知道劉金標的眼是怎麼瞎的嗎?那是爺用這兩個指頭摳出來的!」說著,便拿起刀在穆里瑪項下比劃,「你要是再叫喚,老子就先把你的心肝掏出來祭我師父!」穆里瑪聽了閉目不答。

穆子煦過來拉了強驢子手道:「兄弟,這是案板上的肉,和他生什麼氣。這不是鬥口的時候,走,咱到那邊商量個主意。」便叫何桂柱拿了把刀坐在穆里瑪身邊看守,伍次友和他們兄弟二人繞過假山席地而坐,計議下步應敵辦法。

三人對坐沉默片刻,強驢子開了口:「唉,老四也不知出去了沒?我琢磨著,他要是活著出去,這會兒魏大哥他們也差不多該到了。」穆子煦也陰沉著臉道:「就怕鼇拜他們這一著,在城裡跟大哥也交上了手,那就麻煩了。要不然,便是老四送不出信兒,他也會來的。方才他們放的那把火,城裡難道都看不見?」伍次友插進來道:「現下他們的主帥在咱們手裡,投鼠忌器,諒他們也不敢強攻!」強驢子苦笑道:「伍先生,他們要是破著打爛花瓶捉老鼠怎麼辦?」伍次友笑道:「我們就那麼值錢?」

伍次友這話誰也不能回答。若是康熙也在島上,可以肯定他們就是捨了穆里瑪也是要攻島的。但是此時對方還不能確定皇帝是不是也被圍在島上,肯不肯為伍次友和幾個侍衛丟掉穆里瑪,那就難說了。伍次友不明真相,穆子煦卻心裡雪亮,只是眼下自己是個領頭的,不能說喪氣話,遂笑道:「先生說得是!他如果真要弄筏子來攻,咱就宰了這匹馬!馬肝不是有毒嗎?咱們生吃他的心!」強驢子也笑道:「先生雖是見過大世面的,大概沒有吃過人心吧!先生您不知道,把人心生挖出來用涼水浸了吃,脆著呢!」他這話是故意說給穆里瑪和對岸那幫人聽的,隔著山石的穆里瑪也聽得一清二楚,想到剜心之慘,嚇得他閉上眼,淌出兩滴濁淚來。

正在這時,只聽對岸「唰唰」幾聲響,水花濺起老高——兵士們從附近空房破屋中拆了木頭紮好筏子,放下水來了!

情勢頓時緊張起來。這池心島假山不過四、五丈見方,上邊只有兩名會武功的人。而伍次友、何桂柱卻手無縛雞之力,不但不能自保,還要別人照料。四、五隻木筏同時從不同方向向池心攻擊,天大的本事也會顧此失彼。

這時天已擦黑了,對岸點起了亮晃晃的火把。訥謨揎臂揚眉狂笑道:「姓伍的姓何的!今日個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了啦!乖乖兒放了穆大人,我保你們不死!」

「訥謨小子!」強驢子聽了這話也哈哈笑道:「只要你捨得你這三叔,老子也不在乎這點意思!」說著順手從地下撿起一支箭猛地扎進穆里瑪臀部,低聲喝道:「叫他們退回去!」說著便將寒森森的刀刃壓住他的脖子,「只要老子這麼一勒——」

穆里瑪此時嚇得喪魂失魄,期期艾艾地大聲叫道:「別——別——」也不知是求強驢子別殺他,還是令已經上了筏子的兵士別攻池心島。筏上的兵見此情景,都遲疑地轉向岸上的訥謨,靜等他的號令。

訥謨急急忙忙找來筆墨,寫了一封告急信,派人飛馬送回鼇府,請示下一步的行動。島上眾人,見敵人停止了進攻,也坐下來休息,心中不約而同地都在想著一件事:郝老四能不能把信送到,魏東亭的救兵什麼時候能來呢?

他們不知道,魏東亭已經不能來了,他們更沒想到,胡宮山正揚鞭催馬,向白雲觀的山沽店疾馳而來。

離白雲觀一里多地,便遠遠看見山沽店四面圍牆都被推倒。雖沒有聽到廝殺的聲音,但是可以清楚地見到兵器如林,寒光閃閃。正在遲疑間,兩個隱藏在樹後的兵士霍地一下跳到路當中喝道:「呔,什麼人?前頭正在剿賊,沒有鼇中堂鈞旨,一律不得通過——」「去你的吧!」胡宮山將手一揚,兩支鐵鏢出手,打個正著,那兩個人倒地身亡。胡宮山駐馬下鞍,把兩具屍體一腳一個踢進路邊壕溝裡。他把韁繩繫於道旁柳樹上,獨自下了黃土官道,隱在冬青叢中,慢慢靠近山沽店。才行半里路,忽見一騎迎面而來,細看時,一個頭上戴著紅纓大帽、一身野雞補服的戈什哈,正沒頭沒腦地打馬狂奔。

胡宮山從樹棵子裡斜刺躍出,一個箭步便到了路中間。那馬驟然受驚,收不住腳,前蹄高高抬起,就地轉了一個磨圈兒,方才嗚嘶著站穩。也虧這戈什哈騎術高明,在馬上晃一晃,竟沒被甩下來。他定睛一看,是一個身高不滿五尺,乾瘦黃癟的病夫攔在路中,頓時大怒,口裡嘰哩咕嚕罵了一句不知是滿語還是蒙語。胡宮山卻聽不懂:「你說什麼?」

戈什哈又用漢語罵道,「賊漢子,你找死嗎?」唰地一鞭劈臉打來。胡宮山如痴似呆地站在路中間,仰著臉硬生生接了這一鞭,臉上竟連個白印兒也沒留下。那戈什哈大吃一驚,再揚第二鞭,竟沒敢落下來,驚道:「你、你是人是鬼?」

「少廢話,下來吧!」胡宮山並起五指,朝馬前腿下部一砍,馬頓時四蹄抽筋,連人帶馬翻在地下。不等戈什哈起身,胡宮山趕上一步,腳踏在他脊背上笑道:你這點本事夠做什麼用,前邊出了什麼事,你騎馬要到哪裡去?講!」

戈什哈滿身是土,在地下掙扎了兩下。他覺得踏力不太沉重,卻只掙扎不起,知道這人武功高強,只好趴下了,氣喘吁吁地說道:「爺,您老別下腳,我說——說就是了。」

他結結巴巴說了半天,胡宮山才大體弄清,圍店的有五百多人。店裡的人都已被困在池心島上,並生擒了穆里瑪。訥謨差他回去給鼇拜報信兒。

胡宮山聽了又愁又喜。他愁的是:鼇拜這次大動干戈,一定是想速戰速決,如不趕快援救,池心島上的人便危在旦夕,可如今魏東亭被扣,自己單人獨騎,又無法救援;喜的是:穆里瑪落在手中,可作人質、胡宮山正在遲疑之間,腳底下的戈什哈卻來了一個青蛙跳塘,躍起身來,便向路旁樹叢裡竄去。胡宮山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伸手抓住他的右腳,把他拖了回來,厲聲問道:「你是漢人是滿人?」

「我——」那人不知他問話的意思,遲疑道:「我是漢人!」

「胡說!」胡宮山道,「你方才還說滿語!」

「我真——真的是漢人!」戈什哈被他捏得腳踝骨疼入骨髓,「說滿語——人家會怕我——」

胡宮山頓時大怒,抓起戈什哈罵道:「好小子,落在我手裡還想逃走,好吧,我教你一手,你不是要學青蛙跳塘嗎,就算你不小心撞在樹上了!」說完將那戈什哈舉過頭頂,發力扔了出去,那戈什哈一頭撞在路旁一株大樹根上,腦漿迸裂而死。

既然打聽清楚了情況,就沒必要再去冒險。胡宮山拍拍身上的灰土,在死了的戈什哈身上搜出了訥謨的書信正文。轉身回到自己馬前,卻見一個蓬首垢面的人正解柳樹上的馬韁繩。他大喝一聲:「好個賊!」縱身而上。一把揪住那人。一看,卻是熟人,山沽店的「伙計」,御前五等侍衛郝老四:「啊?是你老弟!怎麼弄成這副模樣?」

老四也認出了胡宮山:「胡老爺!您怎麼也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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