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亂起蕭牆 53 鄔思道雍府逞辯才.隆科多窮廬受遺命

接連三道諭旨,流配王掞、鎖拿馬齊、黜降張廷玉,從康熙八年起建立的上書房至此名存實亡。這已經是震驚朝野的大事了,不料餘波未息,五月端陽過後,尤明堂、施世綸亦被革職問罪,拿到繩匠衚衕獄神廟囚禁待勘,人們正在懵懂中,朝旨又下,山東布政使田文鏡、江蘇臬司李衛,又相繼入獄,連病退多年閉戶讀書的佟國維也未能倖免。往日,處置這些事,康熙都是反覆斟酌,徵詢部議,駁而再覆,但這些接踵而來的雷霆之怒,事前既無徵兆,事後也無商量,處置的人五花八門,哪個「黨」的都有,卻多是平素賢聲著稱的能吏。所以不但阿哥們如墜廬山雲霧之中,眾多朝臣都是莫名驚詫,惶惶不可終日。就有人暗地裡傳說:萬歲爺痰湧心窮,患了瘋迷症。

過了七月節,北京城涼風乍起,早已無事可幹的胤禛接到諭旨,免去了內務府差事和兼管刑戶二部的職事。勉強捺住心頭的驚慌,胤禛從容進園請了安,拖著灌了鉛似的兩條腿回到府邸,卻見戴鐸已等在府裡,簷下堆著一罈一罈未啟封的福州老燒酒,還有十幾簍子福橘,碼在萬福堂前。戴鐸正和文覺和尚對局,旁邊性因和鄔思道坐著觀戰。見胤禛進來,除了鄔思道,幾個人都起身相迎。戴鐸忙搶著一步跪了叩頭道:「奴才戴鐸叩見主子!」

「回來了?」胤禛瞟了一眼外頭的禮物,一擺手坐了,接過長隨遞過的茶呷了一口,淡淡問道:「幾時到的?」戴鐸外任這幾年,吃得又黑又胖,臉上泛光,本來就不高的身材,裹著一身黑緞夾袍,透著一身精悍之氣,因見胤禛一臉不快,小心說道:「奴才昨個回來的,因遵主子信裡的吩咐,沒敢先回府拜見。先去暢春園給萬歲爺請安,只問了幾句話就下來,今兒一早進來,偏爺已經出去……」說著,便呈上禮單。胤禛接過略看一眼便撂到一邊,略一頓,發作道:「天下至無情無義的要算你戴鐸兄弟二人!年年節節,就用這些個東西搪塞,每年來信不是哭窮就是叫苦,好沒意思!你真窮到這地步兒了麼?酒,我素來不吃,沒有長熟的橘子,捂熟了怎麼用?依著我,你拉出去,到市上賣了,回去的盤纏也有了!」

戴鐸聽了一聲也不敢言語,只低著頭聽他訓斥,鄔思道和文覺對望一眼,笑道:「四爺,你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就發脾氣,是內務府和部裡的差使不順心?」胤禛長出了一口氣,頹然向椅上坐了,說道:「差使……沒了。這倒正好,無事一身輕!難道我不會享福?如今的局面,真有點樹倒猢猻散的樣子,辦事的人拿的拿,問的問,還能辦什麼事?早就無事可幹了!外頭有人說萬歲瘋了,我瞧著他倒不像,只這樣料理朝政,還了得?」文覺和尚把手裡念珠捻得飛快,口裡慢慢說道:「四爺別性急,戴鐸還有消息,我們參詳參詳?」胤禛心煩意亂地看一眼戴鐸,道︰「你主子心緒不好,發作幾句你別怪。」

「奴才豈敢!」戴鐸略一躬身,說道︰「奴才在朝房候見,安溪李相國也在,攀談了幾句。他也是進去請安的,說起幾位阿哥,奴才問他,老大人以為哪位阿哥最好?李光地說,『阿哥們都各有所長,比起來似乎還是八爺好些。』」

胤禛聽得身上一震,冷笑一聲道︰「好嘛!你沒問他一聲——何以見得呢?」「奴才沒敢那樣問話,」戴鐸說道,「奴才說『不是下官回駁老大人,我在下頭知道的清爽,八爺得的是官望,四爺得的是民望︰福建民謠說『麵糊塌,尋老八,官司清,尋胤禛』——這就是憑據!四爺剛決明斷一絲不苟,待人賞罰嚴明,八爺是比不了的!』」胤禛道︰「你和他說這些做什麼?李光地幾時為民想過?傳這樣的歌謠,耳報神若告訴了皇上,不定又起疑呢!」

「四爺用不著怕,如今有這麼點謠言,傳到萬歲耳朵裡,一點壞處也沒!」鄔思道微笑道,「李光地一生謹慎,到底沒有爬進上書房,是萬歲壓根看他器宇不夠,行止有虧!」胤禛陡地想起,李光地賣友、納妾、匿喪三件憾事,朝野人人皆知。康熙也確乎只取他的功勞才學,所以勉為其難讓他榮寵終身。胤禛不禁點頭歎道︰「這都是命!像他和陳夢雷,如今倒安枕高臥,偏生施世綸、彭鵬、尤明堂這樣的能臣,一個個都沒好下場!」

鄔思道突然仰天大笑,說道:「四爺真呆!你真的以為萬歲是整治這些人的麼?你這些天懊惱沮喪,為的就是這個?」

「你……」

「四爺!」鄔思道眼中波光閃爍,「您真得好好參詳一下萬歲的帝王心術!」他夾起枴杖篤篤踱了幾步,倏然說道:「萬歲龍體欠安,已經自知不起!阿哥們各懷大志,逐鹿之爭愈演愈熾,這些能員若不予以保護,難免越陷越深,各輔一主,將來尾大不掉!所以要將他們黜降了。如今——最安全之地不在上書房,不在六部,而在——獄神廟!您別忙——這是一。二,將來有一日新君登極,這些人如不去掉,難免以元老自居,使新君無所措手足,如今他們一個個『犯了罪』,新君執政,一紙詔書赦出來,立即就得對新君感恩圖報!既避免他們陷入黨爭,又可為新君預備了一批能臣,萬歲的心思厲害不厲害?」

胤禛聽得悚然驚悟,喃喃道:「噢……這實在……這太……但有些年邁體弱的,挺不住又該如何?」

「這麼大的善事,」鄔思道略帶憂鬱地說道,「死幾個人有什麼關係?哪個廟裡沒有屈死鬼呢?」言猶未畢,外頭蔡英匆匆進來,稟道:「四爺,方苞方先生來訪!」

胤禛精神大振,一揮手道,「請諸位迴避一下,我去迎一迎!」鄔思道撫鬚笑道:「他們迴避吧,四爺也不用迎,這盤殘棋我兩個接著下!久聞方靈皋大名,今日會會,也是一大快事。」眾人退出萬福堂,早見一個長隨似的方苞進了二門。

「擾了四爺清興!」方苞帶著一個小奚奴進來,笑道:「早就想來,偏生窮忙,一直抽不出空來……」胤禛丟下手中棋子兒站起身來,向方苞一揖,說道:「靈皋先生,什麼風把你吹來?快請坐!」方苞笑呵呵坐了,說道:「我剛從馬中堂那兒出來,又去看看老施,順道兒來拜見一下四爺……」他接過奉來的茶,睨了一眼鄔思道,又問道:「這位先生是……」

鄔思道將廢子斂入盒中,只看了一眼這位顯赫得炙手可熱的「布衣」權貴,微一躬道:「鄔思道——敢問先生貴姓,台甫?」方苞便知這是昔年大鬧南闈的主角兒,最能惹是生非的,卻沒想到是個殘疾人,遂一欠身,說道:「方苞,字靈皋。」一邊說,一邊遞過一張名刺。鄔思道無動於衷地接過看了看,因見上頭寫著「桐方苞熏沐謹拜」,便遞了回來,敷衍地說道:「久仰!」接著便指著棋盤道:「這盤棋四爺輸了半子。」

方苞突然有一種受辱的感覺,自康熙南巡在途中收他為布衣之後,可以說在皇帝跟前言必聽計必從,大至親王、貝勒,小至部院尚書、郎官,沒有人見他不說恭維話的。怎麼這個鄔思道,竟似從來沒聽說過「方苞」這兩個字?當下便覺無趣,走過來訕訕地審量棋局,半晌,笑道:「鄔先生!棋,剛進中盤,論勝負尚早啊!」

「是麼?」鄔思道爽然說道,「原來方先生也精於棋道?」因見方苞笑而不答,胤禛忙道:「方先生乃儒家大宗,讀盡三墳五典,識窮天球河圖,極受皇上賞識!思道不可造次!方先生授四子的棋,我還下不贏呢!」方苞忙遜謝不迭道:「王爺過獎,方苞不敢領受!」鄔思道笑道:「話雖如此,跛子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方先生既說此局未分勝負,請代四爺走幾著何妨?」

方苞本想躲開這樣的輕慢之徒的,至此心頭不禁暗暗上火:你贏四阿哥半子的本事,就想贏我?遂笑著端起棋盒說道:「恭敬不如從命。」說著便投下一子,綽進黑角,暗伏了殺手。鄔思道不假思索,將三三一子退尖二四謹守待機。幾著下來,方苞見對手防圍森嚴,著子若即若離,似實又虛,擊左應右,視後攻前,著實不是凡品。胤禛在旁已看得茫然,全然不懂雙方深義。不由暗忖:鄔先生素日贏我半子,原來是煞費苦心讓的!

「高明!」三十餘著之後,方苞始終未能挽回一先,棄子嘆道:「確是要贏半子了!」鄔思道也輕輕放下棋盒,微笑道:「今日過了棋癮。君有自知之明,今人欽佩!」方苞聽著這話,覺著狂傲,卻無可反駁,想想終是難忍,便道:「弈棋,小道耳,就值得自矜如此?這樣見識,恐怕還算不得通人【註】。」鄔思道立即反唇相譏:

「我讀書萬卷,何謂不得通人?」

「讀過《獄中雜記》麼?」

「書不讀秦漢之下。」

【註:讀書千卷的人,叫做「通人」。】

至此二人已是動了意氣,雖然沒有怒形於色,語氣都冷得結了冰似的。胤禛正左右為難,鄔思道格格笑道:「方先生既是通人,請問方才名刺上『桐方苞』如何講!按可稱為桐者,天下有五,浙江有桐廬、桐鄉,河南有桐柏,足下自稱『桐方苞』,學生百思不得其解!」

「後生!」方苞被他問得一怔,端茶啜了一口,冷笑道:「讀書重在養氣,不是用來養舌!桐城方苞雖然浪得虛名,終歸文林皆知,我用『桐方苞』三字不過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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