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亂起蕭牆 52 知天命寢殿頒遺詔.護賢臣魚眼藏珍珠

康熙頭纏黃帕,側身躺在燒得熱烘烘的炕上,臉色已經如常,只左半身已經偏癱,口角也有點歪斜。見高士奇進來,命眾人都出去,方道:「你原是精於岐黃之術,通生死大道的。這些年你退出上書房,越發專心醫理,有人說你能斷人生死,靈驗如神。朕因用不著,都不大理會。朕這一病,自覺與從前大不相同,想問你個實信兒,到底朕還有多少日子?你不要怕,只管往短裡說,活得長了是朕的賺頭,朕決不罪你。」

「主子……」高士奇的臉色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連連頓首,哽咽道:「您怎麼說這個話?奴才心都要碎了!那日筵宴上奴才已見主子病發在即,果然不幸料中。又見主子病勢不善,最怕的是這幾日。主子已經熬了出來,慢慢調治,正是聖壽不可限量!您不要多想,與性命絕無干礙的!」康熙伸出右手,命高士奇起來,微笑道:「人言生死大諱,智者不為,何況於你?你這話在情理之中。但朕有許多要緊事必須處置,要安排好,不能拘於常規。事關國家社稷,你要破除俗念,最後再助朕一臂之力!」

高士奇深深低下頭去,良久才抬起來,已是淚光閃閃,緩緩伸出一個指頭。

「一年?」

高士奇搖頭。

「一個月?」

高士奇搖頭。

「那麼……一旬?」康熙的臉色蒼白了。

高士奇道:「逢十進一。聖上安心調治,天下蒼生有福,渡得一年風險,還有十年聖壽。過此,臣不敢妄言……」

「哦……」康熙沉吟了一下,心中一陣寬慰,盯視著高士奇道:「你今年多少歲數?」高士奇忙道:「奴才犬齒六十有二。」康熙點點頭,說道:「算來朕身邊的老人兒,你還是個年輕的。朕有意起用你回上書房來做事,你以為如何?」

高士奇早就看透朝局,連國史館的差使都想辭去,如何肯再蹚這汪渾水?嘆息一聲道:「不怕皇上見笑,奴才早已是過時的人,昔年壯志都成灰燼,焉能再作馮婦,駕馭當今朝局?奴才這些年潛心典籍,已成蠹魚之蟲,萬不敢腆顏屍位,誤了聖上大事!請皇上龍心默查,奴才這話是肺腑之言!」

「你去吧。」康熙見高士奇誠惶誠恐,確乎沒了當年的靈氣,不由嘆道:「你有你的難處,先時佟國維在位就常難為你,倒是胤礽還替你說句公道話。如今國維雖不在,朕看和他在也不差什麼!上書房乃隨人事而轉的去處。朕盛,它也盛,朕衰,它也衰,朕心裡清楚著哩!回去安心做事,想見朕,隨時可遞牌子。」

眼巴巴瞧著高士奇邁著拖沓的步子出去,康熙打心裡一陣惋惜:多才多藝風流倜儻的高士奇,竟會變得如此一蹶不振,可見黨爭之風令人可畏!

一天,馬齊進來道:「皇上,八阿哥進來請安,見不見?」

「不見!」康熙憤恨地說道——「前幾天要死不活的時候別的阿哥都在,偏他有病,這會子返過了神,他也好了!」馬齊忙答應一聲,待要出去,康熙卻又變了主意,嘆道:「唉……你叫他進來吧。」

好半日,胤禩才進來,他倒不是故意遲慢,從東華門到養心殿這節子路上,碰到進來給康熙請安的官員太多了。他自己也在「病」中,人人見他仍舊要請安。這些昔年他從胤礽、胤禛手裡保出來的人,如今是他的支柱,又不能慢待,因此挨延了許多時間。待進養心殿,卻見張廷玉跪在一旁,邢年等一干太監扶著康熙。胤禛一條腿偏跪在炕上,正給皇帝餵藥。胤禩靜靜跪下,待胤禛退下,方款款道:「兒臣胤禩恭請聖安!」說罷,從容叩頭。

「起來吧……」康熙面帶倦容,用深邃的目光盯著胤禩,說道:「聽說你前幾日身子很不好?如今怎樣?」胤禩陪笑道:「兒臣犬馬之疾,不敢勞聖心掛念。兒臣原本已見好的,乍聞阿瑪聖躬違和,驚心煎慮,竟昏厥過去,今日才見好……」康熙點頭,良久才道:「這是父子至性嘛——不知你如今用什麼藥?去年冬天朕賞了你的藥,後來說不太合用。想再賞你,又怕不合你病情,因此不敢送去。」

胤禩聽了不禁一怔,半晌,叩頭道:「父有賜,子不敢辭。何況阿瑪君父兼於一身!請阿瑪免去『不敢』二字。」

這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康熙頓時默然,想想,一笑道:「人說老四挑剔,朕看總不及你多心。說到九九歸一,你是朕的兒子,素來伶俐寬厚,朕心裡很疼你的。既然病著,少想些雜事,如要什麼東西,叫何柱兒進來奏朕就是了。」胤禩也覺無話可說,便叩頭道:「外頭天已熱了,這屋裡燒炕,越發受不得,皇上一人繫天下蒼生之福運,得多保重。兒子身子稍壯,自當天天進來侍候。」

康熙見他叩頭要辭,叫住了問道:「你回去麼?」胤禩忙回身一躬道:「兒子要進內給母親請安。萬歲還有什麼吩咐?」因見康熙點頭無語,方慢慢退了出去。

「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康熙看著胤禩的背影暗暗沉思,陡地想起高士奇的話:要真的還有十年之壽,一切另當別論。但高士奇「一年風險」四個字,像夢魘無聲無息地追逐著他,無論怎樣都驅趕不掉。康熙出了一會神,怔怔吩咐道:「回……暢春園去。」

※※※

馭手輕喝一聲:「篤!」八匹健騾拉著病骨支離的康熙離開了紫禁城。康熙半躺在駝車裡的軟榻上,心中一片茫然,這一去不知還能回到大內麼?隨侍在側的張廷玉和馬齊面上佯裝鎮靜,心中卻是莫名的驚慌——御醫們誰也不敢說什麼,但這幾天侍候下來,從人們閃爍不定的眼神和模稜兩可的話語中,他們已是心中雪亮,大限已到,聖壽不久!皇儲之位不定,思之令人膽寒,萬一鬧出齊桓公故事,不但此時身敗,後世也要名裂!兩個人怔怔地望著康熙,這位老皇帝昔日英睿的風采,明快的決斷,寬厚的仁德,曾給他們多少安慰和鎮定!一時之間便都化作煙雲縹渺……

「停一下……」康熙說道。

「萬歲!」兩個人忙伏身上前,馬齊道:「還不到暢春園呢!」張廷玉忙用絹帕拭去康熙口角的涎水說道:「萬歲稍安毋譟。回暢春園,春和景明,好生調養,不多日子就康復了。」

康熙淡淡一笑,說道:「……到了哪裡?」張廷玉道:「才出西便門。」康熙微一頷首,說道:「扶朕略坐坐……」

張馬二人忙上前架起康熙的臂膀,坐了起來,康熙明亮的眸子透過玻璃窗,望了一會兒,外頭秀麥吐穗、菜花正黃,翠煙如柳,黃鸝囀鳴,正是一派好景緻。遠處烏沉沉一片柏林,是白雲觀。再向南里許,便是康熙幼年讀書之地,卻被樹遮住了,看不見,康熙凝視良久,弛然而臥,喃喃道:「走吧……外頭好景緻,惜乎朕沒福消受了……」

車身一晃,啟動了。康熙仰臉想著,突然抬頭道:「王掞……這幾日你們見著王掞了麼?」馬齊目光霍地一跳,忙附身道:「主子,王掞哭壞了身子。奴才見他不濟事,昨天叫人把他送回府了。」康熙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把目光轉向張廷玉:「他那份摺子,在你身上?」

「在……」張廷玉說道:「主子要看嗎?」

「哦……」康熙躺回去,閉目說道:「頭好暈,不能看了……你把它燒掉……」馬齊詫異道:「皇上,這使不得。史館裡有備案,燒掉怎麼交待?」張廷玉卻道:「有馬兄在此,就是見證,此乃皇上特旨!」說罷,從袖中取出那份摺子,也不言聲,晃著了火摺子,就手中焚著了。

康熙眼看著那份摺子化為灰燼,冷峻地一笑,說道:「你作了一大善事。王掞尸位素餐,忝在國家大臣,黨附胤礽至死不悟,朕意賜其自盡,你們以為如何?」

「主子!」馬齊嚇了一跳,以為康熙神智糊塗了。正要諫奏,張廷玉道:「臣盡臣職,死是本分。念其效力多年,臣以為流配打牲烏拉也就夠了。」

康熙沉吟良久,方一笑嘆道:「他七十多歲的人,去打牲烏拉和賜死有什麼分別?罷他的官,留京待勘,從子孫裡找一個人替他流配吧!」

兩個人正待答話,車一晃,停了,哭得紅腫了眼的方苞隔著簾子道:「主子,臣方苞接駕!——主子有特旨,不許臣過去侍候。」說罷,嗚咽著伏地叩頭,挑起簾子看了康熙一眼,竟止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朕才好些,你不要這樣。」康熙也覺感傷不能自已。「朕移居窮廬,把那裡改成寢宮,有些事得趁明白時和你們計議一下呢!」

過了澹寧居東的月洞門,裡邊的路不好走車了,一群人把康熙從車上架到一乘四人抬亮轎上,穿花渡柳進來。前頭駐防的便是武丹統領的善撲營御林軍和啞巴太監侍候的「窮廬」寢宮。馬齊對這個地方一直有著一種神祕感,很想進去看看,但到籬前,康熙便停住了,回頭笑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馬齊和廷玉先退下去,把外頭的事料理一下——萬事不可輕廢輕興,一切如常才是興旺景象。」兩個人只得依命躬身而退。

「靈皋。」康熙回到這裡,看上去安詳了許多,因見方苞兀自面帶戚容,便招手兒叫到床前,說道:「你也有俗人之見麼?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前賢說過,寫在書裡,就是叫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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