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亂起蕭牆 48 年羹堯二心遭嚴斥.雍親王沽名苦奉迎

十萬大軍西出陽關,彷彿一根棍子攪動了一潭死水,北京的六部立刻忙碌起來。不興兵不打仗,太平加粉飾,什麼打緊的事都能從容去做。兵馬一動,各處毛病頓時顯露出來。胤禵一到陝西,立即飛羽呈報朝廷,那邊已經水結薄冰,嚴霜遍地,要戶部火速發十萬件冬衣。胤禛帶馬齊一同去查看庫房,庫裡的棉花、布匹堆得山一樣,絮衣也有的是,但抬出來一晾風,手一拈就破。胤禛吃驚之餘,趕忙到兵部武庫查看兵器,也是一般情形,一箱箱的火藥都受了潮,兵器因塗了油倒還鋥明耀眼,但槍桿、刀把、箭羽卻都糟朽不堪使用。陝西甘肅接著又報稱,發去的一百萬石糧,被大將軍王胤禵全數退回。一幹上書房大臣和胤禛正自詫異,接到了胤禵的六百里加緊奏報,說甘陝總督史俊顢頇頑鈍,玩忽職守,用霉變糧食敷衍大軍,草料亦不堪使用,已將史某革去頂戴,請旨處分並請速發糧草,否則很難再向西行。正張皇間,戶部存銀已經告罄——不是沒銀子,是銀子借出去討不回來——內務府轉來直隸、奉天等地的文書,也急著要銀子,說出征將士家屬每戶增撥的五兩銀至今沒有著落,說得慷慨激昂,「請四爺轉奏聖上,將士遠征浴血疆場,生死未卜,其妻子老小倚門而望。家無續炊之米,人少禦寒之衣,前方將士怎麼安心殺敵?」

「都要緊,」胤禛一直住在兵部,馬不停蹄地忙了一個多月,已累得滿面倦容。接到內務府轉來的卷宗,胤禛怒火中燒,憤憤向案上一甩,說道:「如今的事,竟是四面漏風,八方走氣,這差使真是難辦!」

馬齊、施世綸、尤明堂一干人都坐在側旁,見他發阿哥脾氣,卻無可安慰;本來打仗的事,前方有功,後方作難,累死也顯不出來。當初若按胤禛一清到底的辦法,根本不會如此拮据。看著胤禛額前一寸多長的頭髮都沒顧著剃,眾人向他投去了憐憫的目光。尤明堂嘆道:「辦事難啊!其實旗營每戶要發五兩銀子,說是體念出徵人家屬,其實,他們哪裡是真憐恤下屬呢?他們圖的是那十萬兩火耗。」

「不說這事。」馬齊見胤禛臉色青白,越發氣得無話可說,勉強笑道:「征衣,已經叫直隸民間製好發走了,兵器正在修,不誤前頭的事就是。糧食不愁,有的是,只是一時運不上去。山西、河南的糧運上去就能救了急。眼下最頭疼的是錢,昨日廣東解來的一百二十萬,單子已經到了。依我之見,竟不必解來北京,叫兵部的司官剋扣,就從洛陽直接撥往十四爺處,也就了結了。」他說著,胤禛的眉頭漸漸舒展,恢復了平靜。他倒不會為這些煩難事著急,他是生氣,自己拚命忙,胤禩擁爐品茗,坐收漁翁之利,這個虧吃得太大了。尤明堂也後悔跟著添柴,忙道:「馬中堂說的是。如今只欠著家屬們四十多萬,不如發道告示先安定人心,就說今年各地賦輸尚未收齊,年關之前一定撥出。屆時魏東亭的海關厘金到了,恰好補發出去……這會子空著急,沒有用處。」

施世綸在旁一直沒言語,他心裡有些奇怪:這次十四阿哥領兵,胤禛在後頭管督餉,遇到這麼多的難纏事,為什麼胤禛每見康熙,總說難處不大,不肯請這位老佛爺出來排憂解難?因見眾人都解勸胤禛,施世綸摘下近視鏡,抽了兩口煙,說道:「四爺,他們說的都對。不過這仗打多長時間,誰也說不準,還是得想個長遠辦法。依我的愚見,各省錢糧都是不少的,由各省按定數每月直接調撥軍前使用,有失事者按軍法處置!就不為朝廷,為他們自己身家性命、功名前程著想,他們也得出這個力。若按常規辦,我們累死小事,他們仍舊不關痛癢。」

「老施說的是,這件事我已經慮到,只是覺得遠水不解近渴,所以才發急。」胤禛慢條斯理地說道,「但這樣的事得請旨辦理,只好驚動聖躬了。這自然要得罪下頭。反正我是個刻薄人,名聲在外,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別人怕麻煩、怕得罪人,我不怕;給家屬的銀子一定得兌現,我們說一句是一句,人家才信我們!這四十多萬銀子叫雍親王邸的人收發,該直送的直送。我一個子兒也不叫那些黑心種子剋扣了人家的!」

原來不肯直奏康熙是這位四爺心疼老爺子!幾個人都是儒學宗臣,不由向胤禛投去敬佩的目光。尤明堂心裡感動,欠欠身子說道:「四爺,您這心地,唉……既然四爺說到這,學生還有一策,只關係到四爺自身,才遲疑未說。」

「這有什麼,你老尤還打埋伏?」胤禛已經起身要走,又站住了,笑道:「你講就是。」尤明堂看了施世綸一眼,道:「年羹堯將軍是四爺門下。他駐節西安,軍中錢糧有的是!十四爺要的這麼急,先從他營裡撥出去些,立時就不愁了。年軍門現在北京,一個手諭傳去,事就辦了。」胤禛目光一閃,回身取茶呷了一口,說道:「他幾時進京的?我怎麼就不知道?上次進京接十四弟,才走了一個多月,又回來了?」

施世綸不安地看了看馬齊,說道:「年軍門回來四天了。昨日來這找您,您去暢春園給萬歲請安。我請他等一會,後來說有事去了。回來做什麼,年軍門沒說,我也沒問。四爺派人尋他就知道了。」

「我不尋他。」胤禛皺著眉頭想了想,冷冰冰說道:「他是我的奴才,應當來見我!你們誰見著他,就把我這話原原本本給他說了!」說罷將杯向案上一墩,向外喊道:「給我備轎,去暢春園!」

※※※

天,有些變了。灰褐色的冬雲在朔風中緩緩移動著,把高大的雉堞籠罩得一片陰沉,轎夫們踩著官道上的凍土,一悠一悠地走著,發出單調而有節奏的腳步聲。儘管疲勞已極,胤禛卻毫無睡意,隔著玻璃轎窗望著外頭蕭瑟的冬景沉思:前幾天去給康熙請安,康熙說:「你雖管著內務府,不要去看阿哥們。你管事多,得罪的人多,得自己留神。」——這是什麼意思呢?莫非去看胤祥,竟真的有人去老八那兒獻勤了?不然為什麼把那班看門的換了呢?雖說事不大,若沒有前頭自己請釋放大阿哥、二阿哥的話,萬歲又會怎麼想呢?他深知,如今明面上是十四阿哥春風得意,其實人們都知道是「八爺」掌舵,趕著去溜舔屁股也是常情。只這年羹堯,一趟又一趟往回跑,又和自己虛與周旋,是怎麼了?戴鐸在漳洲來信,說想請調臺灣,給自己預備一條後路,當時還笑他,如今看來,也不是無因而起……

「到了!」

外頭轎夫們吆喝一聲,驚醒了正在沉思的胤禛。他呵著腰下轎,一陣嘯風裏著雪花撲面而來,激得他打了一個哆嗦。因見張五哥守在園門口,胤禛踱過去,剛要遞牌子,遠遠見年羹堯大踏步器宇軒昂地出來,胤禛別轉了臉,握了握五哥凍得冰涼的手,笑嘻嘻道:「這冷的天,難為你站在風口上——來!」

「在!」隨轎扈從的親兵忙上來叉手答道。

「我轎裡有件天馬皮大氅,給五哥拿來——還有那隻銅手爐!」

五哥笑道:「四爺賞賜原不敢辭。只我是個武官,四爺這樣打扮我就不成模樣了。」

「那——手爐就算了。」胤禛笑了笑,「你也忒傻,屋裡暖和一會有什麼干係?」五哥道:「四爺進去吧,凍不著奴才的——方才王掞老大人進去請安,出來時問著四爺,意思是想見見您。奴才說四爺如今忙極,我怕也見不著呢!可可兒四爺就來了。」年羹堯站在一旁候著,好容易見是話縫兒,忙趨前一步,叩下頭去,說道:「奴才年羹堯給四爺恭叩金安!」

胤禛這才回頭,盯著年羹堯的起花珊瑚頂子,半晌才格格一笑,說道:「這不是年軍門麼?我怎麼擔得起你這禮?起來,快起來!」

「奴才已經進京五天,」年羹堯聽著話音不對,哪裡敢動!連連叩頭道:「主子一直不在府裡,衙門裡又尋不見……」胤禛陰森森一笑道:「到難為了你這片虔心,我還要很忙幾天呢!你暫時不能見我,先去看看別的阿哥爺。我府裡太窄,也住不下你這封疆大吏,人吃馬嚼的,我也養不起。過幾日該見你,我登門拜訪!」說罷撇下目瞪口呆的張五哥揚長而去。年羹堯半晌才爬起來,望著遠去的胤禛,臉色又青又灰,長長透了一口氣,悻悻騎馬去了。

※※※

胤禛到了澹寧居,恰張廷玉送方苞出來。方苞腋下抱著一疊子宋版書,見了胤禛忙站住腳,只微笑道:「四爺來了?」胤禛見這個已經退出上書房的儒生兀自不斷頭地在康熙處周旋,心知他必有機密要事,卻不敢問,便寒暄道:「方先生,你是越老越精神了,走路都帶風!前兒我和幾個門客閒聊,他們說起你的《獄中雜記》,裡頭痛陳吏治時弊,揭露得淋漓盡致,一個個都敬佩得不得了,可惜我一直窮忙,竟沒有讀過!他們說『讀其書想見其為人』。我說,這有何難?趕明兒要請你撥冗賞光,你可不能把臉給我摔在地下喲!」一邊說,一邊向丹墀下走去,便聽裡頭康熙的聲氣:

「是四阿哥來了?進來吧,外頭大冷的天!」

「是,謝阿瑪!」胤禛激動地答應一聲,忙趨步而入,規規矩矩地請安磕頭,說道:「兒臣這些日子雜務很多,好不容易有了些頭緒,今兒特來請安,皇上要精神還好,兒臣就便兒回回,有的事還要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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