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亂起蕭牆 44 夜巡城偶遇畸零女.顯武功驚退劫路客

賀孟頫早已嚇得面色如土,只是叩頭,期期艾艾地懇求道:「四爺聖明……實是二阿哥逼得無奈,做下這不是……求四爺超生……」

「唔。」胤禛含意不明地答應一聲,接過那封信,小心地遞給德楞泰,「用炭火烤乾它。小心點,別揉搓壞了。」這才笑謂賀孟頫:「你做下這種不是出來,那叫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叫我怎麼回護你呢?」賀孟頫渾身篩糠,抖成了一處,只是磕頭。半晌,才把方才見胤礽,怎樣看病,怎樣寫信,又怎樣把自己打發出來的情形一五一十實說了,眾人聽了一個個發楞。胤禛獃想半晌,突然倒吸一口冷氣,如若就這樣帶著姓賀的去邀功,不但太子黨視自己為叛逆,就是其餘的人也難免議論自己落井下石,是小人行徑。但這事又明擺著難以隱瞞,硬壓下去後果更不堪設想。待賀孟頫說完,胤禛已有了主意,因長嘆一聲道:「二哥用心何其良苦!這份心智要用在忠孝上頭,何至於身陷不測之地!你說是麼,德楞泰?」

德楞泰哪裡知道這位雍親王一霎兒工夫已動了多少念頭,忙道:「何嘗不是!二爺若是想出來,光明正大地遞個條陳不好麼?偏要鬼鬼祟祟的,不成個體統!」

「就是這個話。」胤禛點頭,彷彿不勝嗟訝,「我這個人,就是心操碎了,人也不知道。其時我佛三乘妙義,歸根結底是個『善』字。論你賀孟頫今日行事,只要入奏,你就是凌遲處死的罪。這叫我怎麼辦吶?」他故作沉吟,半晌,招手叫過眾人,指著賀孟頫道:「孟頫為人素來小心,就是宮裡大小人兒有了病災,他看病也還經心。我的二世子弘曆幼年出天花,也是他伺候過來的。如今我想保他一條活命,你們要不願意,我也保不了他;要願意,我有個計較,說出來大家參酌。」

眾人聽了,都是面面相覷,方才搜賀孟頫時胤禛何等認真,這會兒怎麼又說這話?一個太監便湊趣兒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沒來由誰做這惡人,叫冤魂纏身呢!四爺只管吩咐!」胤禛回道:「這才是明白人呢!先頭老佛爺宮裡的白彩,就是叫冤鬼纏死的!二哥被囚七年,想出來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不該私自叫人帶信,反害得賀孟頫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犯了重罪。我想,就算賀孟頫自首報狀,檢舉胤礽,事情也就掩過了。這一來,萬歲爺必定還有點賞,賀孟頫你再拿出千把兩銀子分給今夜在這裡的眾人,大家也得了好處,你也逃了活命——這樣如何?」

一席話說得大家無不眉開眼笑:今晚差點放脫賀孟頫出門,查出這樁巨案,全是胤禛的功勞,賞銀是不用想的了,卻不知這個王爺要怎樣責罰。孰料他變戲法似地出了這樣的主意!頓時七嘴八舌,有的說:「四爺是佛爺脫胎,這份慈悲心,嘖嘖!」有的說,「我們怎麼好無功受祿,倒是四爺該受獎的!」有的喋喋頌聖,有的合十念佛,把個禁苑門戶,翻做超生道場。德楞泰見胤禛用眼瞟自己,忙也道:「奴才奉旨守宮,只求不出事,全聽四爺吩咐。」

「就這樣吧,我皈依我佛,以拯救眾生為懷。」胤禛臉上掛著悲天憫人的神色,「你還不趕緊謝謝大家!」說罷一逕往外走,又回頭吩咐道:「我要繞紫禁城巡視一遭,明日到暢春園奏明這事。你們好生守著,不許壞了我的規矩!」

此時的雨已下小了,胤禛因嫌轎裡悶氣,只換了雙鹿皮油靴,披著鴨絨氅,笑著對性音道:「我不想坐轎,叫他們隨後跟著,咱們安步當車好嗎?」說罷二人並肩而行。

夜已經深了,朦朦朧朧的濃霧飄蕩下來,冷冰的水氣撲到胤禛有些發燙的臉上,十分清涼宜人。默默走了一段,胤禛忽然問道:「性音,你既然五葷不戒,為什麼要出家當和尚?」

「我練的是童子功。」性音笑道,「剃了光頭是和尚,留了辮子是童身。」

胤禛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那年淮北夜宿賊店,我至今不明白,你為什麼救我?你當時知道我是皇阿哥麼?」性音在暗中抬起頭來,眼中熠熠生光,說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是皇子,卻看出你是好人,你和劉家爭買那個姓呂的女孩子,我白天都看到了……我的娘也是讓人賣到廣東去的。我先頭小時候,跟過伍次友先生,又隨李雲娘大俠學藝,後又從了孔四格格去廣西,孫延齡反朝廷時,我就在四格格府……我是從亂葬墳裡爬出來的,兩世為人了……」胤禛一下子站住了腳,悚然而悟,說道:「你……我小時候聽四格格說過,莫非你就是……青猴兒?」

「不錯,青猴兒。」性音笑道,「四爺,聞名不如見面。自小我就是頑皮猴兒,打不死的程咬金,如今是栓到你這旗杆上了!」「不不!」胤禛改容說道:「是胤禛有福,與英雄豪俠共處朝夕!」性音嘆道:「我來投奔你,可沒想這些個,我是想再見見四姑,不料到京,正趕上她發喪……」

兩個人又復沉默,沿著御河外沙土官道走著。許久,胤禛方問道,「你為什麼又要留在我府呢?」

「我這一生仗劍行義,殺人無數,原想縱橫江湖,除暴安良的。」性音素來豪爽不羈,極少這樣動感情的,聲音也有點發顫,「沒想到太平盛世,壞人卻越殺越多!後來就想,殺一人救一命,不如保個清官,至少能護一片,左審右看,畢竟四爺是個角色。所以就不想再走了。」

胤禛此時才真正明白,文覺、鄔思道這幹人,原先一味幫自己辦差,後來又全力擁自己奪嫡做皇帝的真意,心裡又感動又歡喜,又有點恐懼,不禁痴了。正胡思亂想間,性音卻問道:「四爺,你吃過不少苦麼?」

「吃過。」胤禛冷然說道:「不過不是饑寒之苦,不是皮肉之苦,是心裡的苦。我自幼原本是懦弱不堪的,世上愛我的人或死或囚,沒有一個好下場,真是寒徹骨髓般的冷!這麼冷,就是生爐子也得變成冰團了,所以我早就變成了石頭心——你都看見了的,我不抽煙,酒肉也極少吃,內眷沒有寵幸,從不尋花問柳,雖非和尚,其實也是苦行頭陀。你心冷一點,惡人就得怕你!他們怕我就怕在這裡。」他說得很慢,一字一句地迸出來,錚錚然有金石之音,聽得性音心裡一陣陣泛起寒意。

二人邊說邊走,繞紫禁城一周,各處平安。胤禛從懷中取出金錶看時,已是戌末亥初,因笑道:「公事完了,咱們也好回去了。不出明日,賀孟頫的事就出來,我們靜待消息罷。」性音正待答話,卻聽西便門內吳家酒肆中古箏叮噹作響,隔著爽風秋雨,傳來一個女子清冽的歌聲,甚為淒楚:

徐娘娥眉悲曉月,媳媯羅襪冷西風。

且將冰弦寄遺恨,賺得閒人淚點紅。

性音見胤禛聽得出神,遂笑道:「四爺,這歌有什麼鳥聽頭?咱們快著回去吧,不定鄔先生還在府裡等著呢!」胤禛猶豫了一下,喃喃道:「奇怪……好像在哪見過這幾句詞兒……」正要走,裡邊又唱道:

聊將春色作生涯,閱盡園林幾樹花。

不愧吟春渾似我,卻疑夢裡度年華!

「哦!」胤禛臉上的肌肉急速抖了一下,他想起來了,這兩首詩,他曾在胤礽的窗課冊上看到過!他一聲不言語,轉身就走,倒把性音弄得莫名其妙,只好跟著。胤禛回到大轎裡,脫了大衣裳,只穿一件醬色夾袍,外罩石青風毛巴圖魯背心,對性音道:「叫他們先回去,鄔先生還在府裡,就請歇在楓晚亭,明兒再見。咱們到茶館裡瞧瞧!」

吳家茶館是西便門內最大的一處茶肆,原先名叫「嘉興樓」,是金陵才女吳翠姑賣藝的地方。吳翠姑吞水銀自盡時,她的一個遠房侄子恰好在京,偌大的產業便歸了他,改字號為「吳家茶店」。胤禛二人一進來,早有夥計迎上來,笑容可掬地問道:「二位爺台,樓上雅座請!是打茶圍,還是請客?」

「唔。」胤禛陰沉沉答應一聲,向裡望了一眼,見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婦雙手按弦,旁邊一個老蒼頭拍著雲板,正唱一闋《春夢令》。

梨花雲繞錦香亭,蛺蝶春融軟玉屏。花外鳥啼三四聲。夢初驚,一半兒迷糊一半兒醒……

一闋方罷,眾人起鬨兒喝采:「好!這個曲子比方才的還好聽!」還有的怪笑著打諢:「乖乖兒親的!怎的就驚了你的好夢?」亂哄哄地一片胡嘈。胤禛見如此庸俗不堪,皺了皺眉頭,一邊上樓,一邊說道:「我專點這女子上來清唱,你叫他們散了吧!」說罷便自上樓來。那夥計楞著未及回話,性音將一塊二十兩的銀餅子向他手中一丟,問道:「怎麼,有難處麼?」

那夥計大約從未見過這麼大方的主兒,疑惑地看看銀餅子,見銀餅蜂窩白細,面上銀筋一根到心,地地道道的台州足紋,頓時眼睛笑得瞇縫在一處,道:「店裡夾剪壞了,沒法找,怎麼辦呢?」性音嘻笑道:「等夾剪修好,你找給你們掌櫃的就是了。」說罷便上樓,見胤禛獨坐在頭一間雅座中,在燈下沉吟,沒敢驚動,只站在一旁侍候。一時,那夥計手托茶盤,上頭擺滿了細巧京點,一路吆喝著上來,一邊布茶,一邊說,「爺,馬上就得。掌櫃的說今日盤賬,叫早散了。」說罷就要退下,卻被胤禛叫住了,問道:

「你甭忙,我想問一句話。」

「爺請問。」

「這個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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