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亂起蕭牆 40 議蠲賦康熙勉為難.試聖意胤禩再作俑

胤禩裝病在家,耐著性子靜觀多日,終於銷假上朝了。這一陣子,他也有一種身在廬山的感覺。太子之位一直空懸,康熙如果立長,此刻叫人擔心的就是立胤祉。若胤祉死灰復燃,胤禛必定改弦更張,投靠過去。若是立賢,那就非自己莫屬,但也得提防野性難收的十四阿哥胤禵。因此,他一面仔細打聽胤禛動向,一邊密令自己的奶公雅布齊夫妻至肅州,明是採辦毛皮,實則聯絡自己所轄鑲白旗奴,牢牢控制肅州大營,即便胤禵將來能帶這支兵,也握不到實權。同時召來隆科多,讓他「瞧著點九爺」,裡裡外外安排紮實了。朝臣們已經私下串連著再次推舉胤禩,只等康熙的一封詔書,算得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但這「東風」卻一直不吹。胤禩百思不得其解,決定親見康熙摸摸底細。因此,一用過早點便至東華門,遞牌子逕往乾清門。

胤禩到時,胤禛和胤祺、胤禵都侍候在東暖閣。康熙和上書房幾個人正在說免徵賦稅的事宜。按張廷玉的意思,天下財賦三分之一出在江南一省,既然試行,得穩著點,保住這塊根本之地,先從其餘省分開始免起。但馬齊和方苞二人異口同聲:「既然蠲免,當然先免江蘇、浙江。這兩省幾十年支撐朝廷財用有功,百姓們盼免賦,如大旱之望雲霓,不能讓他們失望。」三個人各執一理,爭得面紅耳赤。

「二位先生!」張廷玉說道:「免稅容易增稅難,你們想過沒有?別的地方早就是時免時不免,無關大局。先從江南免,一旦財用不足,你向誰去討?老百姓嚐了甜頭,你想再增稅,比從鐵公雞身上拔毛還難呢!」馬齊冷笑道:「廷玉還是沒信心。這是皇上決心已定的事。據我看,如今國家用度,三年一輪免,還是游刃有餘的。」

張廷玉聽著,有用康熙壓自己的意味,不禁臉一紅,但他畢竟久居首輔,氣量深閎,只一笑,淡然說道:「多慮一點有什麼壞處?皇上昔年三次親征,每次都要耗兩千萬石糧。如今西藏的事還沒有平定,也不敢斷定策零阿拉布坦就不從青海東進。手中糧少,臨頭必定捉襟見肘。江浙雖然苦,比起山左山右,恐怕還是稍好些。江南富庶之地,民智開化,民風刁頑,免了再增,其善後將更難!」

「你的話有點自相矛盾。」方苞不緊不慢說道:「又說江南出力大,又說江南不該免。我認為正因西邊要用兵,所以應該先免江南。眼下沒有大舉進兵,豫陝川晉的糧盡可應急,待將來用兵,恰恰輪江南繳賦,不正好源源相濟?朝廷說話算數,老百姓沒有不通理的——當年用兵準噶爾,于成龍在江蘇加賦一倍,並沒有反起來嘛!」

康熙細思,覺得還是方苞、馬齊說的實在,但張廷玉老成謀國,也不無道理。一抬頭,見胤禩從隆宗門直趨而入,無論朝臣太監,個個彎背躬身,如迎大賓,康熙不禁皺了皺眉頭,吩咐李德全:「胤禩來了,叫進來吧——你們還爭嘛,朕聽著呢!」

但胤禩不同胤禛等人,幾個大臣已無心再爭了。眾人看著「病」了多時的胤禩,步履灑瀟地進來,乾淨利落地行禮,風度翩翩,不願再說下去。

「四阿哥,」驀然間,康熙也覺到一種沉重的壓力,只向胤禩點點頭,笑謂胤禛:「你看他們誰有道理?」胤禛目不斜視,躬身平靜地說道:「兒臣聽起來,覺得似乎都有理。不過萬歲免賦乃是既定國策,應當義無反顧,示天下以信。所以應從江浙免起為更有利。但廷玉所慮也不應忽視。據兒子的拙見,應下詔江南士民,申明朝廷愛民之至意。如此,萬一急需,請百姓樂輸軍糧,就不至於引起震動了。」

眾人聽了都是心頭一亮!四阿哥這法子既護了大體,又防了日後之患,眼前三個上書房的人,卻一個也不得罪,虧他頃刻之間就想得如此周全!

「嗯。」康熙微笑頷首,轉了話題,問胤禩道:「你病好了麼?朕前幾日著人看了,賜的人參,用了嗎?還好吧!」

胤禩一門心思是來試探康熙對立儲的主意的。前頭大臣們那些話沒往心裡放,只覺得胤禛說得四面淨八面光,心裡有點好笑。因康熙問及病情,忙道:「兒子因調養不周,頭略暈眩些,並沒有大病。加之二哥出事,兒子也心緒不寧。前頭萬歲賞的藥,用過之後覺得好多了,身上也受用了,特地進來請安謝賞。」

這些話和前頭議政氣氛懸殊太大了。不但康熙,其餘的人見他無故提起胤礽被廢,也覺壓抑難忍。康熙心境本來頗好,被八阿哥幾句話勾得渾身不自在,笑道:「你這話奇!朕不明白,你的病居然與二阿哥相通?他出了事,你『心緒不寧』是怎麼了?」這話說得很重,康熙眼中冷光也使眾人不寒而慄,眾人不禁面面相覷。

「阿瑪!」胤禩也沒想到,鬼使神差的,一開口就說冒了頭兒,忙跪了道:「是兒子不好,不該說方才的話。」

康熙哼了一聲:「言為心聲,朕倒以為你說的是真心話!你為二阿哥出事心緒不寧,常情中的事嘛,做什麼要認錯兒?你必是想著,上次太子被廢,你受舉薦,結果討個大沒趣。這次他又廢了,你大約覺得又該舉薦你了,可是的麼?」這些話句句誅心,康熙說得又快又響,連珠炮似的,殿上眾人呆若木雞,頭震得嗡嗡作響。

「阿瑪聖鑒!」胤禩心一橫,索性磕了頭說道,「無論是上次,還是這次,兒子都沒有暗中運動!兒身在危疑之中,自然心中不安,這都是兒子不學無術之過。」康熙啐道:「放屁!上次朕有旨意,叫百官推薦,這次並無旨意,百官也沒推舉什麼人,你何以自感不安?」胤禩俯伏在地,哽咽道:「父皇如此說,兒死無葬身之地了……捫心自問,兒子光明磊落,於父皇並無一絲一毫不敬之心!不知何故,失愛於父皇,竟至疑心兒子到這個份兒上……」說著再忍不住,嗚嗚咽咽,逕自失聲痛哭!

康熙見他這樣,設身處地為胤禩想想,不覺灰心,遂嘆道:「你也不用這樣,一般兒是朕的骨肉,你但凡能恪盡人子孝道,人臣忠道,朕為什麼叫你過不去?只你今日無端挑起來,說什麼廢了二阿哥你心緒不寧,借題發揮,試探朕意,豈不叫朕寒心?」胤禩此刻已冷靜下來,他為試探而來,這些話聽去仍是難以捉摸,遂道:「父皇既疼兒子,兒子心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也不過如此——如今處在兩難之地。想辦差使,或者出去帶兵,恐人說兒子攬權自重,心懷異志;想削髮披緇,入山避世,又恐橫招物議,有傷父皇仁慈之心;思來想去,總無十全之道。請父皇允兒臣告病靜養,以表心跡!」康熙本已平緩了情緒,聽胤禩繞彎兒,仍是百折不撓地試探,不禁又來了氣,冷笑一聲道:「你可真是鍥而不捨啊!看來今日打定主意,要討個底兒?朕只能告訴你,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你心地光明正大些兒,安分做你的『八爺』,辦差、帶兵都無不可。要一味試探,做和尚也由不得你,裝病也由不得你!」

「皇阿瑪這話太過分了。」胤禵心中打定主意,要氣氣康熙。聽到此處,噗通一聲跪倒,仰臉說道,「說這話比剜心還難過!虎毒還不食兒呢!可憐八哥素來人望好,倒吃了牽累。這次胤礽出事,越發嚇得一人不敢見,二門不敢出,不得已兒來向阿瑪討個全生活命之道,這不可憐麼?如今既然連裝病出家躲災都惹萬歲生氣,那還不如一刀宰了他,何等省事……」他夾七夾八得意洋洋還要往下說,旁邊的胤禩已被嚇得面無血色,只叫了一聲:「十四弟,你少惹禍!你不叫我活了麼?」說完身子一晃,已是背過氣去。殿上眾人早已嚇得木雕泥塑一般,竟沒人敢來扶一把。

康熙氣得臉如金紙,身子一仄要倒,邢年、李德全忙搶上來扶掖,不料康熙騰地躍起,每人劈臉就是一掌,打翻在地!方苞剛說了句:「萬歲仔細龍體!」也被康熙斷喝一聲:「你不要管!」康熙渾身劇烈地抖動著,獰笑一聲,用呆滯的目光四處搜尋。良久,一跺腳躍至壁旁,摘下那柄嵌珠鏤金的天子劍——素常是擺樣子的,或奉有專旨欽差,出兵放馬賜與大臣便宜行事時才用——抖著手看了看,「噌」地一聲拔了出來,見了寒森森的劍光,眾人無不嚇呆!張廷玉大叫一聲:「萬歲不可!」俯伏在地連連頓首,馬齊一邊跪下,一邊回頭對胤禵喝道:「還不趕緊謝罪?」

胤禵高傲地昂起頭,不屑地瞥一眼寶劍,說道:「有死而已!」康熙叫罵道:「好畜牲!」待要過來,卻被胤祺死死摟住雙膝,哭著哀懇,「好萬歲,好父皇!您……您……」五阿哥素日忠厚樸訥,拙於言詞,此刻又急又驚,越發連話也說不囫圇了,說話間,康熙暴怒地一腳踢開胤祺,挺劍要刺。方苞情急,大喊:「胤禵,小受大走為孝【註】!還不快跑?」喊著撲到康熙面前,札煞著手攔著,大哭道:「皇上!您醒醒神兒,從容處置不遲……」那胤禵早叩了頭,一溜煙兒走了。

【註:小受大走——大禹接受父親處罰,小的承受,要命時逃跑,以免陷父親於不慈。所以稱「小受大走」為孝行。】

康熙看看暈在地下的胤禩,又怔怔望了望殿外,忽然「噹」地棄劍在地,仰天連叫:「大帝大帝!你不愛朕,為什麼叫朕功成名就?你愛朕,何苦又降下這群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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