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亂起蕭牆 35 宦海炎涼群臣告病.世情險惡紫姑隕命

康熙回到北京,第二天,便召見胤礽、胤禛等人詢問豐昇運和任伯安的事。這兩件事康熙在揚州批過,不但刑部被駁得魂飛魄喪,連太子也是灰頭土臉,早已遵旨辦理過了。這會子豐昇運和任伯安人頭都臭了,怎麼還沒完?眾人摸不到康熙的真意,一時都不敢回話。半晌,胤禛跪前一步,說道:「豐昇運這一案是刑部一時糊塗,施世綸因跟著兒臣查賬,也有失察之過,都是兒子的不是。聖旨一到,當日就腰斬於市,已是結案了……」

「結案了?」康熙端茶一啜,又道:「你奏下去!」胤禛怔了一下,沉著地叩了頭,又道:「任伯安一案前奏已經說明。人犯是兒臣拿的,因忙不過來,兒臣自作主張請九阿哥胤禟審結,也已遵旨凌遲處死,於十月二十九日行刑。」康熙點點頭,問胤礽:「刑部量刑失當,應自請處分,何以不見奏章?聽說任伯安凌遲處死,是一刀剜心斃命,是什麼緣故?那任伯安盤踞北京,制約官場達二十年之久,到底私下陷害了多少人性命?又是誰在保護他?難道朝中無人撐腰,他一個蕞爾小吏就能如此張狂?你說說,你和馬齊怎樣商議的?朕想聽個明白!」

胤礽口中囁嚅道:「兒子前一陣有病,辦事有些著三不著兩的。只顧了清理貪賄幾十個案子,想著四弟、十三弟和九弟精明強幹,必能料理妥當。至於刑部請罪摺子,因皇上不日就要回京,是兒臣留下來沒有發。阿瑪既要審閱,明日就恭送御覽。」康熙呆著臉道:「馬齊,太子身體不適,有些事你這上書房大臣就該料理。怎麼不見你有本章?反倒遞了一份告病摺子,這是什麼道理?」

「皇上!」馬齊一肚子的委屈,只是沒地方訴說,見康熙嚴詞質問,忙連連頓首道:「奴才確實患有心疼病,有太醫院脈案為證,焉敢詐言欺君!雖然如此,朝政失缺,大臣之過,奴才難辭其咎。總求皇上重重治罪……」說著,淚水奪眶而出,衰弱不堪地伏在地下。張廷玉不住搖頭,只是暗自嗟吁:想不到留在北京的幾個人竟是群龍無首,各行其是!

胤禛心一橫,又道:「任伯安所抄檔案即有三千餘斤,實在駭人聽聞!據兒臣拙見,若一一查實,必定株連數百名大臣。聖上不在京都,豈可草率?因此沒敢拆封細查。兒臣若處置失當,求萬歲訓誨,檔案俱在,鐵證如山,尚可挽回……」

「你也病,他也病,朕在江南,就知道如今是告病成風。」康熙淡淡說道,「真有病的自然也有,朕若認真起來,下旨著太醫院一一密陳,只怕有些人難當其罪!據朕看來,有的是害了情思不振的病,有的是憂讒畏譏的病,有的是畏難避禍的病。感極而悲,悲極生疾,害的都是心病,可見范仲淹的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說說容易,做起來何其難也!」眾人聽著,不禁羞懼交加,卻又無言可對,只都伏身連連頓首。方苞見滿殿只有自己一個人站著,自覺不妥,袍子一撩長跪在地道:「據臣看來,四阿哥處置任伯安一案很是妥當,鎖拿貪賄官員已經震驚朝野,任伯安一案若再仔細審理,定會引發百官憂懼之心,甚屬可慮。臣以為任氏所立之偽檔,應一火焚之,或可安定人心。」

這就是說,康熙離京期間,處置得最好的案子是胤禛辦理的。胤禛不禁大起知己之感,剎那間,他覺得這老人有點醜得可愛。康熙笑道:「方苞你不知底細,朕心裡生氣,不在這上頭,吏治如此敗壞,卻還要掩飾,太不成體統了。」方苞心知康熙為貪賄名單一事不滿,便含糊勸道:「此類事,治世也常有。大抵太平日久,吏治就要生事。應先安定人心,再徐圖更張。求之過急,反而易生不測。」

「朕是不中用了!」康熙怔怔盯著殿外,浩嘆一聲道:「東亭是曉得的,朕在當年,早就把這些事辦了!阿拉布坦屢次東侵,幾次派兵竟無功而返,而依朕年輕時的性情,何至於如此呢?偏這幾個犬子,連京師這點子細務都七顛八倒,豈不令人可畏可嘆?」

魏東亭一生最是精細,生怕自己也捲進這令人膽寒的漩渦,思量著說道:「此一時彼一時,主子說不得當年的話。依奴才見識,幾位爺差使辦得也罷了,還查出一件巨案。既要理事,難免小有失誤,得罪人也是少不了的事。」康熙無可奈何地一笑,起身伸欠一下,說道:「胤礽,朕不是一回來就尋你的晦氣,實在為你耽憂!朕已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這祖宗基業,得放心看著你能夠拿得起來呀!你自個看看,你定的這個鎖拿名單,是出於公心,還是發洩私憤兒?姜宸英一個老名士,狀元出身,為二十兩銀賬,你革他的職;何懷順是出了名的清官,僅有一人告刁狀,你也鎖拿他進京——真正成千累萬行賄受賄的,你偏偏不拿!——你是怎麼了?是不是還在算老賬,凡推舉胤禩的,都要一網打盡?你不夠精明呀,胤礽!這樣行事,叫臣工們怎麼不怕,怎麼不告病?」他微微喘了一下,又道:「事情既然辦出來了,要好好善後。你擬的那些鎖拿名單上的官員,人既來了,要好好甄別。案子不清的,不許隨便處置。朕盡力成全你的體面,但冤枉了人,不行。」說著又叫過馬齊,指著方苞道:「你帶他去各部看看,還有侍衛們,都見見。他初來乍到,人不熟。任伯安抄家清單上有幾處宅子,由著方苞挑一處合意的。要是因為是布衣,你們輕慢了他,朕是不依的。」

※※※

胤祥退出乾清宮回到府邸,已是申末時分。文七十四帶著二管家賈平正督率著長隨們出來掃雪。一群人拿著掃帚木箕推板出來,見胤祥興致勃勃地下轎,忙都躬身行禮。胤祥笑道:「老文,這些事你管它做什麼?雪一概不要掃!你進去告訴紫姑,弄點好酒,正好賞雪嘛!」賈平忙道:「門前的雪還該掃一下的,溜滑兒的一不當心就會摔倒。」胤祥道:「你才從莊子上來,不懂爺的脾性,瞧著這雪,我心裡安逸。你一掃,就敗了爺的興。這天還要下,等再下雪時你們再掃,懂麼?」

賈平道:「奴才懂了!這是主子體恤我們!這雪白呼呼的有什麼看頭?」胤祥啐一口,笑罵道:「你懂個狗屁!爺就愛看雪,你掃得黑洞洞的,還有什麼趣兒?還不快滾蛋!」說完,背著手兒逕直來到上房屋裡。

「十三爺回來了!」

「嗯,回來了。」胤祥隨口答應一聲,抬頭看時,卻是廓下架上鸚鵡在招呼,不禁失笑。上前逗了逗,見阿蘭、喬姐過來,頭也不回地問道:「怎麼不見紫姑?」喬姐盯著阿蘭說道:「紫姑回家去了。說她娘發熱厲害,人恐怕不中用了,大概再過一時就回來了。酒已經預備下了,爺是在廓下吃,還是在屋裡呢?」胤祥笑道:「就在這堂屋吃,你們兩個下圍棋,我吃酒觀戰!」

阿蘭聽了便命人收拾炭火,喬姐抱著雲子盒兒和棋盤過來,笑道:「爺今兒真好興致!」胤祥擎杯傾酒,飲了一口,似笑非笑道:「是麼?我今兒確實高興!」為什麼高興,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反正自乾清宮回來,心頭極為輕鬆。

阿蘭的棋力很弱,饒四子的棋,走了三十餘著,已經漸落下風。喬姐毫不容讓,一邊著子兒,一邊笑道:「你只顧殺我,沒見自己盡是漏著兒。角上這『大豬嘴』你不補,我一個子兒就點死了你!」阿蘭笑道:「要殺你就殺,我是個拚死吃河豚的,輸光了,這塊大棋我也得保住!」說罷向喬姐陣中落下一子,兩個人又歸沉默,皺著眉頭想招兒。胤祥在安樂椅上端杯沉吟。兩個姬侍對弈,這兩人一個是黛眉弱質,一個靈秀妖嬈,都是秀色可餐。胤祥不禁暗想,可惜了兩個美人胎子,竟受人指使,甘心潛在自己身邊給人家當坐探,還以為自己不知道!正想著,見紫姑帶著兩個小丫頭揣著手爐進來。便坐直了身子問道:「回來了?你娘子身骨兒怎麼樣?要不要我去請太醫?」

「十三爺回來了。」紫姑的臉色很蒼白,像是剛哭過。因見胤祥看棋,在旁蹲了個萬福,勉強笑道:「我娘的病是不中用了,只一時還嚥不了氣。我是哪牌名上的人,敢勞動御醫!」胤祥見她頭上有雪,便替她拂了,道:「外頭又下了麼?你臉色很不好,回房歇息著吧?要用什麼藥,明兒告訴賈家的,到萬生堂去抓,那裏藥全。」紫姑「嗯」了一聲,似乎有點哽咽,噙著眼淚去了。胤祥因見兩個人的棋越發下得七顛八倒毫無章法,便亂了局道:「你們也回去吧,都是臭棋!明兒我來指教你們一盤。」

阿蘭帶著幾個小丫頭在隔壁暖房裡歪著聽招呼。空曠的上房裡幾盞燭燈似明似滅地默默燃著。胤祥倚著大紅引枕,半躺在炕上閉目養神。一時想到康熙對自己和四哥辦差滿意,甚感欣慰;又想這次自己辦差得罪了八哥他們,不禁惕然;轉思胤礽如此小人心性,將來不知如何?對胤禛甩開太子獨自為政,又覺不可思議。忽而又想起一生坎坷的母親,這大雪天裡在塞外皇姑屯獨對青燈古佛,是何等淒涼,不禁又滴下淚來。耳聽著大自鳴鐘沙沙作響,連撞了十一下,方朦朧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房中「砰」的一聲,彷彿摔碎了茶杯,胤祥陡地一驚。靠丫頭坐值那邊帷幕旁一丈紅上的花盆竟也無緣無故掉了下來,摔得稀碎!

「怎麼了?」胤祥雙手一撐坐起身來,迷迷糊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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