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酒胤禩和胤禟已經吃不下了。兩個人滿腹狐疑地坐著,只是出神。胤䄉兀自在旁發酒瘋,嚷道:「我唱得略好一些,你們就要說我剽竊!我還有好的呢!」遂又扯直了嗓門五音不全地唱道:
傳言郎至,特嬌痴。耐笑欲頭低,聽得娘呼,還理針線,託故出來遲。瞥見旋轉整羅衣,默默坐多時。待得無人,偷來檻外,私語定歸期。
胤禛哈哈大笑,一邊斟酒,一邊說道:「這首《小闌干》何其雅也!只怕是老八的手筆吧?」
「啊?啊!」胤禩正呆望著雪景想心事,不防提及自己,嚇得一哆嗦。十四阿哥胤禵料是他酒沉了,便過來插科,一聲不言語,將一把削蘋果小刀遞給胤䄉。
胤䄉莫名其妙地接過來,問道:「你這是……」「你把我殺了吧!」胤禵笑道:「我寧死不敢聽你唱曲兒——哪裡是唱,竟活似宰豬!還自得其樂地現眼呢!」一語說罷,眾人已是笑得前合後仰。胤䄉笑罵道:「你那嗓門好不到哪裡去!老鴰落到豬身上,只見人家黑!」胤禵笑道:「十哥,許是我真的小看你了。既然有才情,我出對子你可對得來?」胤䄉搖頭晃腦地說道:「不幹不幹!那些個風花雪月,都是舊套子,你們自以為雅,其實是臭美,附庸風雅,有什麼趣兒?」
「不說風花雪月。」胤禵笑道,「就是京師的實事實物。比如說『單牌樓』對『雙塔寺』。如何?」胤祺、胤祐一干人也來勸,攛掇道:「怕什麼?和他對!我們幫襯你!」胤䄉清清嗓子道:「誰要你們幫!保你們輸不了!」便聽胤禵道:「香山寺!」
胤䄉一拍手笑道:「這個不難——臭水塘!」
「珍珠酒?」「琥珀糖!」
「對得好!」胤禵讚道,「再說一個『六科郎』,六科郎對什麼?」
胤䄉一時語塞,胤祐笑道:「六科郎對『四夷館』!」胤禵道:「七哥代對的不算。我且問十哥,我們去年在四牌樓吃香椿餃兒。這『香椿餃兒』對什麼好?」眾人一時都難住了,胤禛從旁代對道:「似乎對個『桃花燒麥』就行。」胤䄉急道:「不行!光是你出題難為我。我也出一個——細皮薄脆!」
「多肉餛飩。」胤禵用扇背打手笑道,「你難不住我。」胤䄉瞪著眼,大聲道:「別吹!京城裡外巡捕營?」胤禵一時倒被問了個怔,胤祺卻笑道:「十四弟,應對『禮部南北會同館』嘛。」胤䄉笑著起身道:「我再出個『奶子府』,嗯?」
一直沒言聲的胤祉冷冷笑道:「我對個『勇士營』!」眾人不禁鼓掌大笑,胤䄉也笑道:「不見得我就吃了虧,陰陽陰陽,陰在上陽在下麼!」
大家開懷吃酒說話。胤禟有心思,向外看,一時發愣,一眼瞥見西廊下站著柳仁增,混在雍王府的下人們中間殺雞抹脖子地比劃,說聲方便就退了下去。剛踅過西山走廊,柳仁增已追了過來,也不及行禮,跺著腳兒說道:「我的好爺!我已來一袋煙工夫了。巴巴兒瞧著爺們快樂,稟沒法稟,回沒法回……」「你囉嗦什麼?!」胤禟低吼道:「快說事吧!」柳仁增忙道:「店,叫十三爺抄了!」
「那些當東西的賊呢?」胤禟身子一晃蕩,幾乎滑倒,「十三爺去拿賊,為什麼連店都抄了?」柳仁增又急又嘆,說道:「哪裡是什麼『賊』!這是早串通了的計,咱們著了人家的道兒!我跟著十三爺,一進鋪子就動了手。東西,全拉走了;人,全拿了!十三爺說事體重大,駭人聽聞,一股腦兒都送了順天府!」
胤禟像被雷擊了似的,僵立在雪地裡。良久,才吃力地問道:「任伯安呢?他沒有躲出去?」柳仁增道,「裡頭外頭圍得水桶似的,哪裡去逃?任爺聽風聲不好,從後窗翻出去,跳到船上。誰知船上人家也早就埋伏有人,一下子被捆得像粽子似的——我跟著出來,見他們亂哄哄的,一邊喊著『拿任伯安』!悄悄兒從人堆裡混出來……」胤禟聽出一身冷汗來,已斷定中了胤禛的調虎離山計。但此刻倉猝變起,一時也無計可施,思量一陣,獰笑道:「好一個老四!王八吃秤鉈鐵心要保老二了!——你趕緊從後門走!躲到我府裡,回頭還有話問。過幾日風聲鬆了,我再設法送你出京!」說罷也不「方便」了,逕自快步踅回萬福堂。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萬福堂氣氛已經大變。十三阿哥胤祥滿頭滿身的白雪,站在廊下,端一大碗熱黃酒喝著取暖。眾人目瞪口呆,都似木雕泥塑似的一動不動盯著胤祥。天井院裡跪著任伯安,卻是一臉獰笑,梗著脖子問道:「我犯了什麼罪?」惡狠狠注視著胤禛。胤禟心中已經有數,也不慌亂,只住了腳,詫異地問道:「你們這是演的哪一齣?」
「你還敢問我『犯了什麼罪』?」胤禛瞇著眼,摘下廊柱上掛的鸚鵡籠子架在手上,調弄著,慢條斯理說道,「不說你納贓行賄、殘害良民,也不講你要挾大臣,擅挪庫銀。僅私建國家機密檔案一條,達於天聽,你難逃一剮!」
任伯安並不畏懼,冷笑一聲別轉了臉,說道:「那些東西是寫著玩的。遊戲筆墨!《大清律》並沒說不叫民間寫字兒!我在吏部多年,目睹耳聞下頭官員卑汙行徑,隨手記下來,想著得閒了寫一本書,其名就叫《官場百醜圖》!既然沒犯法,四爺就把我拿了,豈不是不教而誅?即便該拿,四爺、十三爺又何必設圈套兒?不經順天府,私自抄搜民宅,與匪盜有什麼兩樣?」
「你放肆!」胤禩忽然大怒,將案「砰」地一拍,戟指罵道:「四爺奉旨佐理政務,以欽差身分清查六部,凡有姦宄,均可查拿!怎麼是『私自抄搜』?你素日裝得十二分本分,往來於王府,本王還以為你是個地道商人,原來竟如此無法無天!講,你受誰的指使,擅錄百官檔案的?」任伯安看著盛怒的胤禩,突然噗哧一笑,說道:「八爺還有這副嘴臉?你少安毋躁,聽我說——蜂蠆入懷各自去解,毒蛇纏臂壯士斷腕!我任伯安從不受人指使!——八爺的意思,是不是要我胡咬亂攀?」
胤禟彷彿此時才聽出眉目,陰著臉哼了一聲,說道:「人是苦蟲,不動刑諒你難招。來!」
「扎!」九貝勒府的長隨都在東廊下侍候著,聽主子招呼,齊聲答應道。胤禟從齒縫裡迸出一個字來,「打!」
胤禛呵呵笑著擺擺手,說道:「九弟,和死人生什麼氣?祥弟就是怕囚在順天府折騰死了這寶貝,才自行監押的。火到豬頭爛,忙什麼?——帶下去!」看著人帶走了任伯安,胤禛又是一笑:「想不到請兄弟們賞雪吃酒,倒演了一齣五堂會審,太掃興了!如今這事尚未稟知太子。我倒想聽聽兄弟們的高見。」
「沒有什麼『高見』。」胤禩的臉白裡透青,已全然沒有酒意,斜靠在椅背上道,「就按四哥的話,著實拷問他。不信就尋不出後台來!」
胤禛皺眉說道:「八弟,你想過沒有?任某在京慘淡經營二十餘年,威嚴足以挾制紫府台臣,這後台能是小可之輩?我仔細思量,任伯安乃城狐社鼠,為朝廷一大害,那是非除掉不可!但又恐打老鼠傷了花瓶兒,不能不心存疑忌……」說著便是一聲深長嘆息,言下頗覺為難。胤禟不覺心中一動,欠身笑道:「四哥,你慮得極是!挑明了說,這『花瓶兒』不定是我兄弟裡的哪一位,確有投鼠之忌。我也以為不宜像八哥說的那樣硬追窮寇。主事兒的是你,你素來剛健穩重,主意拿得定,還是四哥斟酌,我們是悉聽尊便!」胤禛想了想。說道:「九弟聰明,這話說到我心裡頭了。實不相瞞,這案子審得太馬虎,父皇那裡交待不了;審得太紮實,恐怕就鬧出大清開國第一醜聞來!書之史冊、傳之後世都不好聽,就眼下說也不好辦。九弟,你既慮到這裡,很好。我想稟明太子,審任伯安的案就交給你,如何?」
「什麼?」胤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情不自禁地睨了胤禩一眼,因見胤禩微微頷首,忙道:「只怕我不能勝任吧!四哥難道不怕我就是『花瓶兒』?」眾人聽了不禁都是破顏一笑。胤祉、胤祺、胤祐不想攪和,自在一邊說笑;胤䄉、胤禵原來蒙在鼓裡,此刻也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遂都攛掇著胤禟接這差使。胤祥原是一門心思要大出鋒頭,聽胤禛改口叫胤禟管,有些不快。此刻已經明白,這案子是熱湯圓兒,弄不好就要得罪一大批人,便也道:「九哥素來有成算,工心計,接這個差使最好!」
當下眾人略覺放心,接著又吃酒行令。胤禛、胤祥破了這個巨案,又把火中栗夾給別人,自然心中熨貼,頻頻舉杯勸酒。其餘的人各懷鬼胎,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個什麼滋味。直到天黑,眾人方都冒雪辭去。
胤祥卻留下來,把抄店的情形備細告訴了胤禛,又問:「四哥既把差使交了九哥,那些箱籠是咱們留著,還是一併連人交過去?」
「東西封起來,連你我也不要看。稟明太子,看他是什麼章程!」胤禛還拊掌微笑,說道:「祥弟,虧你這計!幹得漂亮!我們這一炮把他們所有人都轟懵了!叫他們做蠟吧,咱們吃虧也吃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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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安案、豐昇運案,加上清理貪賄案一齊發作。大理寺、刑部、順天府猶如熱油加水,炸鍋般熱鬧起來。司官以上的晝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