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瑤珍面如死灰,渾身都在顫抖,強抑著極度的驚恐,叩頭道:「奴奴奴才有……罪,求四爺超生……」
「我說過,我維持照應你。」胤禛不動聲色,「人都說我刻薄,其實我並不寡恩。年羹堯投我門下才幾年!如今是四川巡撫!李衛頂撞過我,如今是知府;黃克敏做到雲貴布政使;戴鐸眼見也要放道台!別的阿哥都是賞門人錢,我不,有點出息我就叫他做官為朝廷辦事兒。只是有一宗,門下奴才若有對我不忠的,我也會狠狠懲辦。我曾保過梁皓之做河南臬台,可這沒人倫的東西,竟把我說的閒話傳出去,如今他在哪裡?在烏里雅蘇台!你給四爺掙體面,我就有本事放你出任巡撫;若故意惹我心煩,我也會叫你一家子去給披甲人為奴;或把你裝進鐵籠子裡餓死——我也知道,這毛病兒不好。但我改不了!」款款言罷啜茶不語,冷冷盯著溫瑤珍又是一哼,哼得胤祥幾個人心裡起慄。
溫瑤珍被胤禛這番話嚇呆了,趴在地下大汗淋漓,顫聲問道:「四爺,您到底想問什麼?」
「我想知道,」胤禛悠悠蹺足,喝了一口茶,「任某住在哪裡,為什麼這麼多的大員怕他?」
「老任……任伯安住在左翼宗學衚衕。」溫瑤珍嚥了一口唾沫,「不過一年裡頭通共在家住不上一個月。他外頭鋪子極多,不但在京師,就是南京、漢口也開著二十幾處大店。如今風聲一緊,難說他住在哪裡。至於大家都怕……」他抬頭看一眼眾人,囁嚅了一下,胤禛笑道,「十三爺是我的換命兄弟;施大人是有名的正臣,我的好朋友;戴鐸是我的奴才。你只管說,全由四爺擔待呢。」溫瑤珍方道:「任某是康熙十五年副榜貢生,進吏部當差二十年,管著考功司檔案。百官的大小過錯,他都另備了一冊,自己保存起來……」
胤祥不禁笑道:「他抄了這些有什麼用場?」
「好十三爺哩!」溫瑤珍苦笑道:「您金枝玉葉,哪裡知道!考功司檔案是密件,不奉旨是不能調閱的。二十多年前州縣官,只要熬過來,如今都是朝廷和各省的台憲大吏,陞官的心正盛!如今的官各有門路,又各有對頭,誰願意把把柄與人?所以先就怯了他。他就以此又要挾著當事人提供新聞,詳加記載,分門別類往裡頭填——光他雇的抄手書吏就有二十多個!他庫裡存的檔,比吏部的檔還詳細!」
三個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心頭又是一震!胤禛心下頓時大怒,想了想,問道:「難道舉朝都是貪官,人人都怕任伯安?那麼多御史竟無一人舉奏朝廷!難以置信!」溫瑤珍連連叩頭,泣道:「到這份兒上,我還敢欺主?任伯安在幾個阿哥府裡都趟得開,如今皇子爺們又像是鬧家務,京官們誰敢蹚這渾水?外頭大員們只是述職偶爾進京,有的不知底細,有的知道了惟恐避之不及。連剛直廉正的,沒有實據誰敢妄奏?其實前些年于成龍、郭琇這些名臣在時,任伯安做事還小心,這幾年才越來越膽大。加上他是八爺的文……」他突然驚恐地捂住了嘴,改口道:「……奴才再不敢欺瞞四爺一個字!」胤禛聽他說得蹊蹺,眼一瞪問道:「你怎麼說半截話?他是八爺文什麼?」溫瑤珍汗下如雨,搗蒜似地磕頭:「奴才昏了頭,胡說走了嘴——沒八爺的事……」胤祥還要問時,見胤禛掃過一個眼風,便住了口。
胤禛臉色冷峻得像結了一層冰,細牙咬著,看去十分猙獰可怖。半晌,忽然噗哧一笑,說道:「聽見了吧?北京城藏龍臥虎,暗中還有一個朝廷!我們居然都蒙在鼓裡!」
「你有什麼把柄在他手裡?」胤祥問道。他兩次見任伯安,只曉得他和胤禩等人過從甚密,沒料到這個面目和善的老頭子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兒!前後一聯想:莫非溫某是想說「他是八爺的文班底」?那就是還有一個武班底!這事體真叫人驚心動魄!正胡思亂想間,溫瑤珍叩頭道:「奴才在康熙三十九年中的進士,因想補個好缺,送了兩千兩銀子,索中堂壞事,抄出這份賄單,任伯安叫吏部扣下來,買了去……從此越陷越深——天地良心,奴才真是切齒恨他,卻又拿他沒法子:他一翻手,奴才就得被當著索額圖的黨羽!」
胤禛默不作聲,站起身來,湊近了溫瑤珍,聲音變得嘶啞低沉:「他的檔案庫設在何處?說說看——咹?」溫瑤珍如遭蛇蠍,驚恐地搖頭道:「動不得,四爺!要是能動,大阿哥早就動手了!」
「為什麼!」胤祥興奮地一躍而起,逼近溫瑤珍道,「是龍潭虎穴?」施世綸蹙額沉吟道:「莫非在哪位阿哥爺府裡?」
「那倒沒有。」溫瑤珍慌亂地說道:「不過也差不多——就在……八爺府錯對門兒,靠著朝陽門碼頭的萬永號當鋪。字號是任伯安的,真正的鋪東是八爺,由九爺的管家經管——奴才也是才聽說。原來不在這裡,前年大阿哥就攛掇著順天府試著去了一趟,門口一站上兵卒,八爺府裡的太監侍衛們就過來護持。」
胤禛沉思良久,換了笑臉道:「爺今兒只想知道這些,你說出來,這就好。還有更大的事你且存在心中,用得著時我再問你,用不著就叫它爛在你心裡。記住一條,我的奴才只要有忠心,雖有大過,我必定保全;跟我使小聰明,即是小錯,我也難容他。你再想想,今兒這些供詞有沒有出入?改口還來得及!」
「四爺如此體念,奴才不敢使假。」溫瑤珍這次十分乾脆,說道:「奴才雖笨,素來知道四爺秉性,言必信,行必果,涇渭分明、恩怨不爽,最是聖明仁德……」接著又說了一車頌聖的話。胤禛卻不理會,擺手道:「你去吧,裝成沒事人回你書房『閉門思過』。這裡幾個人我敢打保票。若走漏一點風聲,都是你自己招禍——我用鐵籠子活活烤熟了你!」
溫瑤珍諾諾連聲退了出去。房裡一時誰也沒說話,互相交換著眼神。移時,施世綸道:「既如此,四爺,由您來定奪,世綸跟著您頂到底了!」
胤禛咬著嘴唇沉吟道:「……這事大得出人意料,你的身分辦不了,我來設法。辦成了你和十三爺審;辦不成,你兩個只推不知道就是了。老施你整一份筆錄,後半夜送我府,謄清後原稿當面銷毀。對這個溫某,要想法子保護住,你明日依舊審他,只裝沒有今日這事!」說罷便與胤祥聯袂而出。
天已經很晚了,黑魆魆的街上店鋪早已上板關門,遠近星星點點的「氣死風」燈一晃一晃,傳來夜市小販們高一聲低一聲唱歌似的叫賣聲。
「酥油——桂花糖,炒蝦仁五香瓜子兒!」
「誰買——合烙、餛飩囉!」
「芝麻燒餅!豆沙餡湯圓兒!」
兄弟二人並轡而行,胤祥湊近胤禛,小聲道:「四哥,你為什麼不叫我問那事?」
「眼下力量達不到。」胤禛半晌才回答,「其實就他說出來的,辦起來也是很難的。」說罷深長地舒了一口氣。
胤祥想著,一笑道:「四哥心事何其重也!其實用不著犯愁,實在辦不下,咱們就掩了這事。若你一心要辦,這差使就交給我,保管馬蹄刀在葫蘆裡切菜,湯水不漏!」
「一定要辦。」胤禛說道,「我回去思量一下分寸,咱們再計議。」胤祥勒住了馬,說道:「這會子反正沒事,請四哥到我府,再不然我就去你府,商議了,還是我出頭幹,如何?」胤禛拍拍他肩頭,笑道:「不要性急。說不定這會子後頭就有別人跟著!你府裡現放著兩個狐狸精,我那裡也難說沒有人家的人。所以這事你暫時忘了最好,等哥子的話吧。」說罷一鬆韁繩逕自帶著從人去了。胤祥知道事關重大。四哥是怕再連累自己,心中感念不已,駐馬悵望良久,方鬱鬱回府。
※※※
萬永號當鋪就設在朝陽門運河碼頭邊,後門臨水,前門靠街,所有進京的船隻滿河皆是。一條大街上不斷頭的是車馬人流,是京師最熱鬧的所在。當鋪隔街斜對門就是壯麗宏偉的八王府,一個招呼那邊都聽得見。
半個月後,戴鐸奉了主命,和性音兩個人出齊化門前來查看,見迎街口不遠,一個高高的布幌子挑著斗大的一個「當」字,下綴「萬永」兩個小字。戴鐸便道:「性音,咱們進去。你只查看,我和他們周旋。」說罷兩人挑了棉簾進來。
當鋪裡人很少,前頭幾個人有的拿著古玩,有的帶著衣物來當,都因成色不好,給價太低沒有成交。幾個夥計穿著皮襖,高高坐在櫃上吃茶說笑。戴鐸叫了幾聲,才有個朝俸剔著牙問道:
「當什麼?」
「不當什麼。」戴鐸說道:「我是雍親王府裡的,到這有事要見掌櫃的。」
朝俸聽說是四爺府裡的人,倒也不敢怠慢,在櫃上探身一躬,笑道:「掌櫃的四月間就回南去了。我叫柳仁增,是這裡打頭的,您有什麼吩咐,告訴小的就成。」
「四爺府前日晚遭了賊。」戴鐸揚著臉道,「你知道他老人家的脾氣,差點沒把一家人的魂都嚇掉!已經報了順天府,一定要我們把賊拿了,他親自問罪。沒說的,幫個忙——這是丟失清單,撂給你這一份,要有人來當這些東西,你把他穩住,悄悄通知四爺府的戴總管——就是我——老兄,辦成了,我送你一千兩銀子!」
柳仁增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