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亂起蕭牆 26 薦東宮胤禩反遭斥.護皇父胤禛蒙窘辱

在擁戴胤禩的狂潮席捲宦海的日子裡,確乎只有雍邸裡這幾個方外人見事透澈。按照康熙的設想,胤礽再不濟,是做過三十多年太子的人。他的失德被黜既是因大阿哥行妖術魘鎮所致,現在事體查明,臣工們理應舉薦胤礽復位。但是除了王掞朱天保等十多名太子黨仍持舊見,一窩蜂兒全是保奏胤禩入繼東宮——一個排行第八的皇子,平素沒有單獨辦過要差,又沒有野戰功勳,憑什麼邀買了這麼多的人?他先是驚愕,怔忡了幾天才定下神來。康熙以身子不爽為託詞,所有奏摺一概留中不發,命諸皇子都入內侍疾。

張廷玉在上書房聽五哥傳了聖諭,叫人知會各位王爺和貝勒、貝子,跟著五哥去養心殿給康熙請安。

康熙毫無病容,坐在暖閣裡吃茶,待張廷玉叩過頭,含笑道:「朕要給你晉兩級。論起來你在上書房辦差已有十多年了,如今馬齊和佟國維都是正一品,你得和他們並肩才是。」張廷玉沒有言聲,他覺得這兩級品位來得蹊蹺——無論如何,先辭為佳,遂笑道:「雖說主子恩典,奴才卻實不敢當。奴才小吏出身,並沒有寸功建樹,陞官已經極快。留著這兩級,以為進步餘地,如何?」康熙道:「你為朕處置機務,多年如一日,從不懈怠,這就是功!你看看佟、馬兩位,這幾日竟像瘋了似的,請過安就走了。也不知在下頭做了些什麼!你不要辭,這是該當的!」

張廷玉吃了一驚,這才明白康熙是不滿佟、馬二人,遂連連叩頭,說道:「皇上若如此說,奴才越發不敢當。總求皇上成全奴才!」

「你是怕得罪姓佟的吧?」康熙笑道,「佟家一門都是八阿哥的人。馬齊是因朕偶然誇了胤禩,就跟著人家瞎張羅。如今胤禩是等著要做太子的,你沒有跟著眾人起鬨巴結,再受晉封,越發招怨,是麼?」

這是洞穿肺腑的誅心之言,把張廷玉說得出了一頭汗,囁嚅半晌,只好如實說道:「臣這點私心,難逃聖鑒,總求萬歲體諒。奴才沒舉薦八爺,也不是以為八爺不好。只因前太子剛剛廢黜,若臣分際久了,不忍驟然再舉新人……」康熙感慨地撫著前額嘆道:「好!這是坦誠相見嘛……」因見何柱兒端茶進來,便道:「給張廷玉搬個座兒來。」

「扎!」何柱兒忙答應一聲,把一個天鵝絨繡金鳳墩搬過來,拂了一下說道:「張相,您坐!」康熙問道:「何柱兒,據你看,八爺當太子,好不好呢?」「敢情是好!」何柱兒挑著眉頭說道:「打燈籠難尋這麼賢惠的王爺!又仁德,又大方,又和氣,愛讀書,也體恤下人。難怪大人們都舉薦八爺——主子這二年沒微服私訪,您要換件衣裳到市面上走走聽聽,幾乎人人都誇獎咱們八爺從不寒磣!」康熙笑道:「既這麼著,自今兒起,你就去廉郡王府為差,昨兒胤禩要你,朕已賞他了。」

何柱兒早就私下求過胤禩,巴不得康熙這句話,心裡歡喜,口中卻道:「侍候誰,都是皇上的奴才。奴才先侍候三爺,後來回萬歲爺跟前,又侍候太子,才上來,又要侍候八爺了。乍一聽說,奴才還有點捨不得主子啊!」康熙笑道:「八阿哥那裡缺個太監頭兒,你去吧。」何柱兒連聲諾諾退下。康熙轉臉問聽得發楞的張廷玉:「你看朕的這些孩子,哪個是最好的?」

「都是好的。」張廷玉毫不猶豫地說道,「人各有所長,難言哪個最好。」

「油滑!」

「臣焉敢!」張廷玉欠身答道,「昔人有論三國者,以為孫、劉、曹三傢俱有開國氣象,惜乎同生一時。三班人馬之一若移於六朝或五代,皆能一統天下。雖不同事而同理,今皇上諸子個個龍鑲虎步,英姿勃勃,學術才具出類拔萃!所以,選太子乃是精中選精,英中選英!」

康熙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外頭李德全進來稟道:「各位阿哥,還有上書房馬齊、佟國維都在西華門遞牌子請見。」康熙「嗯」了一聲,見李德全要退出,便叫住了,說道:「讓皇子們一律在乾清門跪著,待會朕命張廷玉草詔給他們——馬齊、佟國維不必入見,令他們回府,也有旨意。」李德全驚訝地看了看康熙,半晌才答道:「啊——奴才明白!」張廷玉頓覺氣氛不對,忙起身道:「萬歲有何旨意。請宣明,奴才這就起草。」

「別忙。」康熙冷笑一聲,「他們結實著呢,多跪一時何妨?累不死他們!——你且說說,八阿哥這人到底如何?」

張廷玉的心狂跳幾下。他摸不清康熙的底細,字斟句酌地回道:「八阿哥聰敏好學、寬厚仁德,禮賢下士,諸臣工有難處,肯予幫忙,因此人緣極好。但似乎柔過於剛,精於處人而疏於理事。臣所以不敢隨眾推舉,也是見其稍有缺憾……」

「什麼稍有缺憾?」康熙一哂說道,「他聯絡的都是些大人物,於他攀龍附鳳有益,這不叫結黨營私麼?朕已暗訪,宰白鴨的絕非張五哥一人,你都看見他是怎樣的糊弄朕——倒是保住了幾個當道者的衣食,那些『白鴨』們呢?他就撂開手了——這可以叫『仁德』麼?胤礽、胤禛和胤祥清理虧空,他替虧空皇子、官員還賬,這是什麼意思?阿哥們年俸都一般多,他從哪裡搗騰來這麼多錢?你先寫對他的旨意!」

儘管張廷玉已經預感到了,還是被康熙咄咄逼人的問話嚇得一頭冷汗,疾步趨至案邊提起筆來。

「你照這個意思潤色,」康熙鐵青著臉說道:「胤禩生母良妃是辛者庫中賤奴,胤禩與諸皇子相較,出身卑微,毫無功勞。惟知追逐虛名,邀結人心,且與大阿哥胤禔過從甚密。這樣的人,斷難入選東宮!」張廷玉手腕抖了抖,覺得這些話實在難於形諸文字。康熙見他為難,便問:「怎麼了?」

「回皇上話,」張廷玉乍著膽子說道,「記得當初皇上曾有明諭,『由諸臣工薦舉皇子中堪為太子者,朕惟眾意是從』,言猶在耳,今胤禩罪未昭彰,這樣下旨恐難服眾心,也無法記檔。」

康熙不禁一怔,他素日並不討厭胤禩,只是見胤禩崛起太過突兀,料必是在下邊做了手腳,所以想明旨降罪,杜絕胤禩妄想,其中也不無保全之意。聽張廷玉說得理直氣壯,康熙一時倒無無言可對。半晌才道:「你沒有推舉胤禩,有資格說這個話。但胤禩朋黨勢力如此浩大,不絕了他的念頭,將來禍不可測啊!這樣,把方才的意思口諭廉郡王,申明朕有保護之意,叫他安守王位,別再尖牙利爪地來搶太子之位,朕也就不再難為他了。」

「扎!」張廷玉忙答應一聲,「如此,天家骨肉幸甚,臣亦幸甚!」說著便要退下。

「慢,」康熙思索著說道,「這差使要得罪人,你不宜出頭,回頭叫簡親王去傳旨。朕最寒心的是佟國維和馬齊,這兩個奴才,朕是怎樣待他們的!身為上書房大臣,竟甘冒國法,與阿靈阿、王鴻緒、揆敘一乾子王八蛋四處串連,為八阿哥說項。傳旨:即刻交部議處,應得什麼罪,議過之後再定。」

張廷玉見康熙連給胤禩傳話這樣的小事,都體貼到自己的難處,感動得幾乎墜淚,遂勉強笑道:「八爺尚且不加罪了,何在乎這幾個奴才?萬歲最是仁慈大度的,依著我說,竟不必交部,嚴加申飭也就是了。」康熙道:「不是這一說,這裡頭有個區分。馬齊是糊塗得不識大體;佟國維是蓄謀已久。你看看他的奏摺,朕病得七死八活,他不來撫慰,反而危言聳聽,威逼要挾。這樣的東西還能留在上書房嗎?」說罷將一封黃綢包面的請安摺子向張廷玉眼前一推。請安摺子照例只是外省疆吏恭請聖安的例行公文,內廷機樞大臣天天見面,還遞摺子,這就有點出奇。張廷玉沒想到佟國維還有這一手,忙展讀時,摺子密密麻麻足有數千字,中間有幾句康熙用指甲掐了印痕:

皇上辦事精明,天下人無不知曉,斷無錯誤之處。此事於聖躬關係甚大,若日後易於措置,祈速賜睿斷;或日後難以措置,亦祈賜睿斷。熟慮後施行為善。

張廷玉急看折後日期,心裡推算,這摺子正是康熙在上書房大罵胤禔的第二日,心中不由佩服康熙心細如髮,看硃批時,卻是一筆狂草:

爾之肆出大言激烈陳奏者,係何心也?諸大臣之情狀,朕已知之,不過碌碌素餐,全無知識。一聞爾言,皆欲立胤禩為太子而列名保奏矣……此事關係甚重,亂民賊子,自古有之。爾聞外邊匪類妄言,理應禁止,爾今倡造大言,驚駭眾心,有是理乎?

張廷玉邊讀邊想,心裡愈來愈吃驚:這「難以措置、易於措置」的話,簡直就是暗示應除掉胤礽!想不到平素穩穩重重的一個人,在康熙氣得發狂時,還要趁熱打鐵!但若交部議處,這摺子也理應一併立案,那肯定要興大獄,株連許多人!發了一陣子呆,張廷玉道:「國維不知體統,其罪甚大。念其為國戚,求皇上免交部議。和氣致祥,此時不宜興大獄,求萬歲寬容究治,是為國家之福。」

康熙聽著,只是吃茶出神,半晌才淡然笑道:「著佟國維致休。馬齊——黜一級,罰俸三年,仍在上書房行走。唉……」

張廷玉心裡七上八下地跪安出來,剛出大門便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抬頭看時,更是大吃一驚:原來竟是前太子胤礽在丹墀下候旨!張廷玉臉色雪白,嘴唇抖了半日,遲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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