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亂起蕭牆 17 蠻侍衛放刁譏天顏.奸阿哥射獵動心術

張五哥被選為新入值的護衛。按常理是輪不到他的,他一不是滿人,二不是勳戚子弟。善撲營總管趙逢春親見他在刑場上蒙赦,受了康熙的特殊恩遇,老上司武丹又極口跨讚五哥忠誠孝順。有偌大人情在,做好做歹將他補了進去。只是因不在旗籍,一時卻也難得靠近皇上。

乍入紫禁城,張五哥真有點像傻子趕集,被皇宮裡金碧輝煌弄得眼花撩亂,呆頭呆腦地在隆宗門站了兩天崗。那班子公子哥兒出身的侍衛哪裡瞧得起這鄉巴佬,都叫他「憨五」,苦差累差都派遣到他身上,動不動還拿他取笑開心。張五哥慢慢悟過來,既然大家都是護衛身分,為何自己要受人欺侮,心下也不免不服,只還沒有破臉鬧別扭。

康熙北巡狩獵,八月十九日啟程。過了密雲,天氣變了,先是下小雨,後來變成雷暴雨。崗巒山色一片蒼茫。地下泥濘,道兒難走,人人弄得泥猴兒似的。侍衛鄂倫岱在前面開路,本來這差使自在,比在康熙身邊寸步不離活泛得多。因此他討了這差,由德楞泰和劉鐵成跟從康熙。不想遇上這天氣,他反倒倍加辛苦,心中有點不快,便拿這乾子新選進的護衛們出氣。這就更苦了五哥,前頭路上雨水沖下石頭,他去搬;遇有雨水沖斷了道兒,他帶著人去修;一時後頭路滑,又叫他回去推車,竟要比別人多走兩倍的路。這日行到十五里坡,幾百輛車上到坡子上。張五哥推車推得筋疲力竭,剛坐到路邊石頭上脫靴刮泥,不防被守在御輦跟前的鄂倫岱一眼瞧見,縱馬過來,照背就是一鞭子罵道:「日你奶奶,我看就你最懶!起來!爺還顧不著息歇,你怎麼就敢躲清閒?沒見萬歲的車廂板鬆了麼?去砍個楔子安上!」

張五哥橫著眼盯視鄂倫岱許久,扭頭便走。至松樹林子裡,他狠狠劈下一大枝松枝,拖到御輦跟前,相了相,用刀削出一個木楔子,在榫子前比量比量。鄂倫岱見他不服氣,越發連聲催罵道:「喪門神!你磨蹭啥?快尋個石頭砸呀!」

「你咋呼個啥?」五哥再也耐不住了,「閉住你那臭嘴,有威風回炕頭衝你婆娘使去!木楔子不比量就硬塞,車子弄壞了算你的算我的?主子就在裡頭坐著,輪著你大呼小叫?我是你的奴才麼?」說著,將楔子用手指夾著塞進縫裡,稍一使勁,那廂板「嘎」地一聲,越發裂寬了許多。

鄂倫岱知道因御輦漏風,康熙早已移到鄭春華車中,因此才敢在這裡抖威風。見一個小小護衛竟敢如此頂撞,頓時勃然大怒,咬著牙罵道:「反了你了!爺在這裡當差這些年,幾時見過你這樣野雜種?誰給你撐腰的?不過就是趙逢春吧?連他媽武丹算上,又該有幾斤幾兩?沒王法的王八羔子!」說著又狠狠抽了兩鞭!

張五哥氣得渾身直抖,擰著臉飛身一躍,已將鞭子奪在手中。看了看,是牛皮纏鋼絲製成的,可用來趕馬,也可用作武器,因冷笑一聲道:「傢什倒是好傢什,只可惜你本事沒有架子大!老子位分低就該白挨你鞭子?再敢放屁尥蹶子,老子也就不客氣!」說罷連扯帶拽,咯咯幾響,那鋼鞭早紛紛斷了幾截……一甩手扔進路邊的潦水溝裡。旁邊站了幾十號人,此刻個個嚇得呆若木雞。鄂倫岱見他如此功夫,倒吃了一驚,但當著眾人,臉面又下不來。他飛身下騎,向五哥攔腰就是一腳,接著又抬腿舉足向五哥臉上踢去,張五哥一閃眼見他靴子上釘著狼牙釘,竟似要取自己的性命,急忙向後躍了一步,提起鄂倫岱的腳尖只一翻,順手一送,鄂倫岱懸空一個筋斗摔進一丈開外的官道溝,驢糞馬尿濺得滿身滿頭皆是。鄂倫岱一骨碌跳起,抽出腰刀便逼上來,命在一旁圍觀的幾個小侍衛:「楞什麼!把這個畜牲捆起來,按君前無禮處置!」

「你是哪門子『君』?」

身後忽然傳來康熙的聲音,原來不知什麼時候,他帶著德楞泰、劉鐵成,扶著太監趕來了。康熙站在濛濛雨霧中,鐵青著臉道:「朕聽你多時了!原以為你不過恃著是親貴子弟,驕縱些兒,如今看來,你竟是特意地作踐人!」

「奴才不敢!」鄂倫岱只好跪下,卻是一臉不服氣的神色,叩了頭,別轉臉說道,「總是奴才輕狂浮躁,侍候的不好,惹主子生氣。」

雖然臉色不善,話總算說得沒出大格。康熙氣得嚥了一口氣,道:「朕知道你心裡不服。是不是因為八阿哥薦你當甘肅將軍,沒有如你的意,你這副德性樣兒,想和飛揚古比?你只配給他提鞋!武丹雖是漢員,做了四十多年的侍衛,連他也不放在你眼裡,你懂得王法麼?是朕虧待了你了麼?」「奴才沒說皇上虧待了奴才!」鄂倫岱擰著臉說道:「奴才雖沒戰功,只是幾次南巡護駕也盡了力,可從沒敢想往高枝兒上攀。皇上只管放心,奴才有一分心使一分力,總要粉身碎骨報你的恩遇!」康熙品品這話,越發的出邪,但也無可挑剔,遂冷笑道:「朕也叫你放心,你有一分心就得一分報應。朕從不負人,人若負朕,也不會有好下場。滾起來!這麼冷的天,車駕都停在雨地裡,難道就在這樹林子裡頭過夜?」

「是!」鄂倫岱狠狠瞪了張五哥一眼,向康熙又叩了個頭,口中說著,「奴才知罪了,這裡是難過夜的。」便起身逕去。

康熙陰沉著臉看著他去遠,也不理會張五哥,逕自登上御輦,催車趕行。他怔怔望著窗外肅殺的秋色,想起方才鄂倫岱那副無賴相,越想越氣,掀起窗簾,命劉鐵成:「你去後頭傳旨,叫張廷玉過來!」

張廷玉和馬齊都隨在諸阿哥的轎車後邊,披著油衣,騎馬從行。方才前頭車隊停了許久,不知出了什麼事。聽見康熙傳呼,張廷玉和馬齊打了個招呼,便縱騎飛到康熙輦前,下馬攀轅,抹了一把頭上的雨珠兒,問道:「萬歲召臣何事?」

「你上來!」

「這……」

「上來。」康熙口氣沉悶,低聲又吩咐一句,便放下了窗帷。張廷玉忙後退一步,望御輦恭肅一揖,小心翼翼地上車,側身站在康熙身旁。

車子一晃,又軋軋行進了。兩個人一時誰也沒說話,只聽前頭八匹健騾踏著泥水發出單調的嚓嚓聲。

「皇上臉色有點蒼白。」良久,張廷玉方囁嚅道,「莫不是身上不爽?再不然就是生了誰的氣。要不要傳太醫來?」康熙擺了擺手,沒言聲,只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張廷玉從後窗望見幾個太監靠得很近,伸出頭去吩咐道:「邢年,叫他們靠後些。你在這裡聽招呼就成。」

康熙見他如此細心,不禁點了點頭,臉上平靜了些,遂將鄂倫岱惹是生非的情形說了一遍,又道:「一連多日,朕心緒不寧,總覺得這次狩獵像要出點什麼事似的。侍衛近在肘腋,不是馬虎的事。馬齊人雖實誠,只是過於厚道了。你說說,鄂倫岱今日此舉,是無心還是有意?要不要即刻打發他到外任上去?」張廷玉兩眼望著窗外,久久沒有言語,移時才沉吟道:「鄂倫岱這個人心粗氣浮,不過仗著前幾次南巡護駕有功,又是八爺的表兄,論起來還是皇親,做事就少了禮數。侍衛裡頭,德楞泰是個老實蒙古漢子,劉鐵成是皇上一手從泥塗中拔上來的,他們都不至於對皇上有二心。所以您得寬心。鄂倫岱如此作為,奴才以為斷不可再留在皇上身邊。容奴才和馬齊商議一下,到承德就把他調劑到外任去。」康熙聽了,陰沉沉一笑道:「你的話說得很委婉,朕知道你對這些人也不放心。你有你的難言之處。阿哥裡頭的事朕心裡雪亮,鄂倫岱就是看著太子這些時不得意,存了別的念頭,竟在朕身邊耍威風了。鄂倫岱去後,你看由誰來補缺呢?叫趙逢春上來如何?」

「趙逢春……」張廷玉想了想,搖頭道:「善撲營那邊沒有可靠的人恐怕不行。他還管著步軍統領衙門,一時也離不開。要依著奴才,德楞泰可提為領班侍衛,加上劉鐵成。這兩個人的忠心都是靠得住的,如不敷用,再從下頭簡拔幾個上來,就怕德楞泰威望不足,彈壓不住。」「成!」康熙坐端了身子道,「彈壓不住的事不必慮,還有馬齊嘛!你也兼任領侍衛內大臣!再補幾個年輕的進來,朕看那個張五哥就好。你們擬個名單朕來圈定。朕早就想過,善撲營和九門提督不宜一人兼任。這不是信得過信不過誰的事,這是規矩。善撲營再增一千兵額,仍由趙逢春管。步軍統領衙門嘛……你看隆科多這人如何?」

張廷玉不禁呆了。撤換鄂倫岱,明顯是信不過八阿哥胤禩,但升任隆科多,加重了佟國維的勢力,又似乎對胤禩很有利——本來他覺得已經摸到了康熙的心思,一下子又覺得糊塗了。怔了半晌,才答道:「主上聖明!」

※※※

因道路不好走,車駕足足走了九天才到了承德。天氣漸漸晴朗。內外蒙古各部王爺,十天前已經趕到,都住在自己的宅邸中等候天子車駕。這座避暑山莊於康熙二十二年踏勘,至四十三年才算粗具規模,已是氣度宏偉,內設行宮十二處,西北以金山、東北以黑山為山莊屏障,正南設中麗、德匯、峰門三門,內中即是禁苑。每年夏日皇帝來此避暑,秋日來此狩獵,漠南北蒙古王公、台吉,青藏紅黃喇嘛、教主及朝鮮使節,各自帶人前來迎駕、朝覲。一些精明的行商瞧準了這是塊風水寶地,便在山莊四周蜘蛛網似的營建起店鋪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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