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亂起蕭牆 13 宰白鴨五哥遭奇冤.審囚犯皇帝知吏情

兩個黑大漢走向犯人身邊,一個提著辮梢,一個舉著鬼頭刀,單等隆科多揮袖發令。

「慢著!」

馬齊真的急了,票擬是自己寫的,人頭一落,死無對證,渾身是口也說不清,因見康熙仍兀坐不動,急忙從窗中探出身來,大叫一聲:「刀下留人!」

下頭人群立時炸了營。護場士兵以為有人劫法場,「呼」地一聲,有的衛護監斬官,有的護住犯人。幾十名戈什哈「噌」地拔出刀擁進樓來,武丹一個箭步躍到樓梯口,上來一個扔下去一個,因見佟國維和馬齊發楞,急得怒喝一聲:「日娘的,你給主子惹事了!快想辦法!」還是佟國維來得靈醒,爬到窗口扯著嗓門叫道:「隆科多!我是你三叔佟國維,佟中堂!馬中堂也在!畜牲聽見了麼?命你的人滾回去,你給我滾進來!」

康熙原是懷疑馬齊受贓賣命,所以抱定冷眼旁觀。待馬齊喊出來,才放了心。此刻見兩個人都發了急,佟國維又是「滾出去」,又是「滾進來」叫得語無倫次,倒忍俊不禁。早見隆科多提著袍角,一溜小跑兒登上樓來,「叭叭」打了馬蹄袖,跪倒在樓板上,喘吁吁道:「卑職叩見佟中堂、馬中堂——三叔,你老人家……」

「你叩見我們做什麼?」佟國維斷喝一聲,「萬歲爺在這裡!」

被弄得莫名其妙的隆科多此刻才看見在武丹側旁穩坐不語的康熙!順天府不同外省知府,係皇帝親自遴選的要員,天子腳下的府尹,最難當,也最易陞官。隆科多見康熙皇帝也在這裡看行刑,不知出了什麼差錯,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連連叩頭道:「奴才隆科多叩見聖駕,不知主子何事召臣?」

康熙陰冷的目光緊盯著隆科多。他覺得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幾曾見過,許久,才說道:「你是由武職改任文官的吧?做到首府,不容易,這個前程,不出差錯,熬個督撫也不難,是吧?」

「是……」隆科多有點不知該怎麼說好,瞟了康熙一眼。第三次御駕親征準噶爾時,他是御帳親兵,曾救過康熙。但年深月久,貴人忘事,康熙既不說起,他如何敢提?因摸不清問話意思,只好權且應著。忽地聽見外頭一陣騷動,馬蹄得得,馬鞭子甩得山響,百姓們亂哄哄又吵又嚷,卻聽不清出了什麼事。靠窗站著的武丹忙笑道:「主子放心,是步軍統領衙門的趙逢春。這邊法場有事,他自然得來——正攆那些看熱鬧的呢!」說著,九門提督趙逢春已經上了樓。

趙逢春是武丹的老部下。因見他佩劍,來見康熙,武丹拉下了臉說道:「逢春,主子在這裡,你不奉詔上來做什麼?劍解下來,你退出去!」帶他上來的順天府親兵張著手笑道:「我說皇上在這,軍門不信嘛,怎麼樣?」

「逢春留下,不必退出。」康熙吩咐道,對跪在前面的隆科多說:「朕的意思,朝廷並不曾虧待了你隆科多,為什麼你竟敢如此大膽包天,偷樑換柱枉殺無辜?講,你受了人家多少銀子?真邱運生現在窩藏何處?」

隆科多被這話問得一怔。他和這位身居相位的「三叔」是心有芥蒂的。當日父親去世,他在嵩陽書院就讀,族中人覬覦他家一塊風水地,逼得寡母幾乎懸樑自盡。佟國維雖然沒有插手,作為族長,他卻隔岸觀火聽任幾個本家吵鬧。直到自己做了縣令,三叔才認這個姪兒。面兒雖沒什麼,可這點子舊事他又如何能忘?他盯了佟國維一眼,忍著氣說道:「萬歲不要聽信讒言——這話奴才領受不起!奴才也有點不明白,難道這犯人……不是邱運生?」佟國維自然一聽就明白,心中不禁大怒,脹紅了臉別轉過去,一聲也不言語。康熙也沒料到隆科多這麼膽大,不禁一笑,對武丹道:「你聽聽,他倒『不明白』,還要問誰進了讒言,去叫人傳這犯人上來!」

犯人很快就提上來了。兩個戈什哈將捆得米粽似的「邱運生」架過來,向腿彎處猛踹一腳,犯人已長跪在地。樓上樓下幾十號人,立時寂靜無聲。茶肆掌櫃的原躲在雅座後偷聽,此時一探頭,被武丹一巴掌打了個趔趄。康熙喝道:「武丹不得無禮!他是東家,我們是客官嘛——來來,老闆,過來坐這邊!」店老闆撫著發燙的臉頰,小心翼翼斜簽著屁股坐了。聽這半晌,他已經知道這個瘦老頭兒就是「康熙老佛爺」,想不到有這緣份對面並坐,不禁暗道:「祖上有德,這一巴掌是前世修來的!」康熙這才問犯人:「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話,」犯人並不害怕,直挺挺跪著答道:「邱運生!」

「什麼地方人?」

「密雲縣人。」

「家裡都有什麼人?」

「三個兒子、三個媳婦。」

「沒有孫子麼?」

犯人遲疑了一下,說道:「有的。」邱運生的大孫子已經二十歲,他很怕康熙問這事。康熙沒有糾纏這事,一哂問道:「被你逼死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是誰把她叫到你家的?」「邱運生」不安地傾了一下身軀,大聲道:「這都問過幾百遍了,我死還不行嗎?事到如今還囉嗦個什麼屌?」馬齊聽他無禮,在旁喝道:「放肆!仔細掌嘴!」

「你口音不對!」康熙止住了馬齊,又道,「你是山東人,在密雲冒名頂替邱運生,為什麼要替別人去死?邱運生給了你什麼好處?」

那犯人吃驚地張大了口,一時竟答對不來。半晌才吶吶說道:「我就是邱運生,反正我是邱運生……」「你不是邱運生!」康熙一口截斷了,「邱運生所姦民婦黃英娥,是邱運生孫媳叫進府做針線的。你有孫子媳婦嗎?你今年多大?」

…………

「邱運生已年屆花甲,你裝得成麼?」康熙格格一笑,說道:「年輕人,好生實話實講!你心甘情願替人就刑,必有根由,說出來,我才好救你呀!」但那犯人卻低垂了頭,一聲也不吱。康熙正焦躁,店老闆在右旁撫膝嘆息一聲,膽怯地看了看康熙,說道:「萬歲爺,這事一清二白,是宰白鴨!罪過呀……阿彌陀佛。」

「宰白鴨?」康熙打了個楞怔,問道:「什麼叫宰白鴨?」

「小人這樓底下殺人多了,宰白鴨的事不稀奇。」老闆苦笑道,「有一等大戶人家犯了法,自己不受刑,出重金買個替身,從部到縣一齊用錢買通。那些個刑名師爺有的是神通,若是人犯沒捉到,悄悄兒叫白鴨頂個名字換進去,或自動投案。若本主已拿到獄裡,就破費得多了,一層層都餵飽了銀子,乘著送飯或探監時,暗中換人,這就叫宰白鴨!有的監斬官臨時發現,心裡明白也不敢聲張——一嚷出去,就要得罪一大片人。」說罷長長嘆息一聲,唸佛道:「這位兄弟,不定家中出了什麼事,出來替人家頂罪就刑!真造孽啊,有的因遭了年饉,出一個『白鴨』,可換個一家活命;有的是父母妻兒有病,賣命救人……兒生父母養,來世上不容易,落難到這地步兒,也真是不得已喲……」

那犯人起初還硬挺,梗著脖子一動不動,聽了老闆這番話,觸動情腸,漸漸地渾身抖動,終於忍不住「嗚」地號啕大哭。因雙手反翦,只用頭猛撞樓板,「爹爹……我的老爹爹呀……兒子不孝,對不起……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我的苦命的老爹爹……」他喉頭彷彿梗著什麼,嘶啞淒厲的哭叫聲刺得人們心頭一酸一顫的。康熙原被老闆那番話氣得渾身發抖,眼見這個刑場上硬錚錚的漢子這樣絕望地大哭,驚得跳起身來,扶著椅背,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良久,才結結巴巴說道:「你……你……不要這樣。你只管說實話,天大的事有朕作主。你曉得麼?我是皇帝,是當今天子!」說罷命人鬆綁。

這一聲立時震得囚犯止住了哭聲,淚眼模糊地望望康熙,撫著身上勒得深深的痕印,叩頭泣道:「萬歲爺作主啊!我爹張九如現在被扣在密雲邱家。邱家要曉得小人不死,爹爹就得叫人家勒死……求萬歲……」

「知道了。」康熙拈鬚點頭,轉臉冷冷對隆科多說道:「這是順天府的事。把邱家收屍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全扣起來!死了張九如,朕拿你抵命!」隆科多「扎」地答應了一聲,起身吩咐親兵,「分成三撥,一撥快馬去密雲封了邱家,捉拿正凶;一撥扣押這裡人員;一撥在京師路口堵截邱家的人——聽著,這差使要辦砸了,萬歲要我的命,我先拿你們墊背!」說著匆匆下樓去了。康熙這才笑對犯人道:「這下放心了吧?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替人赴刑?講講看!」

原來這犯人就是張五哥。他原是山東新城人,父親一輩弟兄十人都是武林高手,開著一家鏢局。康熙二十年後天下漸趨太平,鏢局生意蕭條,遂棄武就農。自有兩頃田土,也算小康人家。後來分家,張九如因不善務農,家道中落,又遭了回祿,一把火將家產燒得精光。張五哥無奈,約了幾個本家兄弟出外搗騰私鹽。皇阿哥們離了桐城,施世綸奉旨離任,魏老九這個鹽商立時得勢。迫得五哥弟兄幾個走投無路,又聞得山東大旱,寸草不生。因惦記著家,兄弟幾個星夜兼程趕回新城時,張家偌大家族,已是餓死得僅剩兩人。

「怎麼會餓死這麼多!」康熙駭然道,「這不是真話!這事朕曉得,當時是——阿靈阿去放賑的嘛!」

「萬歲爺,您最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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