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亂起蕭牆 9 追往事天子撫老臣.蓄異謀阿哥會相士

康熙一夜沒好睡,待醒來時,聽得自鳴鐘連敲八響,翻身起來,見李德全打外頭進來,便問道:「有人請見麼?」李德全忙笑道,「奴才去宗人府瞧十爺剛剛回來,見魏東亭大人在西華門遞牌子。因惦著主子,沒顧上說話就趕著進來了。」康熙聽了,一邊吩咐人傳叫,一邊洗漱穿戴,漫不經心地問道:「你見胤䄉,他都說了些什麼?」

「奴才去時,太醫正給他敷棒瘡藥。」李德全道,「十爺哭得傷心,懊悔不迭,說昨夜不該氣著老爺子,萬一氣病了,豈不是因他不孝而起?叫奴才瞧著主子高興時勸勸,別見怪他這混蟲——別的也沒說什麼。」

說話間魏東亭已經進來。他是本朝資格最老的一等侍衛,康熙的乳兄。匆匆四十五載過去,他早已成了皓首老翁,再也看不出當年拔山扛鼎、慷慨悲歌的豪邁氣概。魏東亭進來,伏身叩頭說道:「老奴才魏東亭恭叩主子聖安!」

「起來說話罷。」康熙坐在大炕上,接過喝了一口杯中奶子,笑道:「老貨,怎麼這早晚才來?去年你患瘧疾,朕賜你的金雞納霜用完了沒有,如今可大安了?」魏東亭忙道:「奴才在路上冒了風寒,耽誤了幾日,又叫主子惦記著了!金雞納霜沒捨得用完,餘下的全收藏著呢,萬一再犯病時好用。奴才這輩子或許就死到這病上頭。這藥貢自海外,得之不易,所以不敢糟蹋了。奴才快活到七十了,這是託了主子的洪福,還指望再活多少年呢?」說罷便笑。康熙嘆道:「這話糊塗。朕即位四十多年,先頭四個輔政,有兩個不是好死的;後頭伍次友先生,還有明珠、索額圖,出家的出家,死的死,黜的黜,結局好的少,壞的多——如今就剩你、穆子煦、武丹幾個老侍衛還平安,得自珍自重!不光為你,也多少可以保全朕的名聲!」

魏東亭也嘆息道:「是啊!熊賜履也作古了,主子跟前的老人是越來越少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該是下一代出力的時候兒了。剛才在西華門候旨,正碰上趙逢春,也都老得不成樣子了。說起勾決人犯的事,奴才倒想起來,想替方苞討個情兒。這是個有名的才子,可惜的是捲到戴名世案子裡。他再一死,桐城派的文氣便會一蹶不振,未免有點可惜。」

「這件事你不曉得,四貝勒、八貝勒都討情兒,已經赦了方苞。」康熙笑道:「太平時節要懂得將養人才。外臣裡頭就你還知道朕的心!像這樣的事,本應上書房拿出條陳,偏都一聲不吭,事事要朕操心,朕又精力不濟。別的好說,人頭掉了接不起來,後世人不知底細,罪過又要歸結到朕身上。」說罷,略一沉吟,命左右從人都退出去,方道:「朕叫你進京,是聽說了一件事。當日朕南巡,楊起隆在南京毗盧院架紅衣大炮想炸死朕,是穆子煦和你查訪破案。當時太子和胤禛為什麼中途賞你們物件?賞的什麼?有沒有這件事?」

彷彿一個驚雷憑空而起,轟得魏東亭面如土色,張皇間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件二十多年的積案。當日,魏東亭和穆子煦拿住逆首楊起隆,順藤摸瓜,頭一個便查封了兩江總督、國舅葛禮的書房,發現不少書信是上書房大臣索額圖寄來的,很有些曖昧詞句。正猶豫時,太子和胤禛竟委專人馳驛南京,賞賜他們如意、臥龍袋等物。老兄弟倆料是戲中有戲,反覆計議,焚毀了書信,釋放了葛禮,只將首惡楊起隆明正典刑,遮掩了這件潑天官司。二十年了,魏東亭不但不敢居這個保駕之功,連提也怕提這件事。反覆叮嚀穆子煦不要去提這件事。後來,葛禮被胤禛門人年羹堯斬後,索額圖也鎯鐺圈禁。魏東亭滿以為這事成了永久的秘密,不料康熙今日親口詢問,辭氣犀利得無可躲閃,怎能不叫他心膽俱碎?

「你不用怕,事情早已過去了。」見魏東亭噤若寒蟬,康熙已完全明白傳聞是真,說道:「這事朕早已知道,只是想知道太子到底當時插手有多深。你魏東亭大約沒細想,這事捂到最後,倒霉的還是你自己!」魏東亭心裡略踏實一點,他是太熟悉康熙了,此刻再說半句假話,興許立時就會招來潑天大禍,顫巍巍地叩頭道:「這事萬歲若不問,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敢講!太子和四爺當時賜奴才的是一柄如意,穆子煦的是臥龍袋。因為案子涉及索額圖,連著太子爺,奴才們當時嚇昏了頭,又猜不出其中真實緣故,所以匆匆結案。二十多年來,一想起這事,奴才就背若芒刺如坐針氈!不過據奴才的小見識,太子當時才十一歲,四爺才七歲,豈能謀劃大事?大約是索額圖一手操辦的。萬歲聖明燭照,有什麼不明白的?奴才今兒說出來,心裡也暢快了許多,請主上降旨賜死,治奴才欺君之罪!」說罷,連連叩頭不止。

康熙聽了,起身趿鞋,背手踱了幾步,站在窗前,望著院中紅牆黃瓦,出了一陣子神,喃喃說道:「若說胤礽全然不知,恐怕也不見得。只怕他未必知道索額圖的用意就是了……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怪不得朕第三次親征準噶爾病在途中,召太子到軍前問安,他有點魂不守舍——當時大理寺正審問索額圖,他是怕索額圖攀咬啊!」說著,又笑道:「這件事還是太子先稟明了,朕不過叫你來對證一下。事過二十多年,還治什麼罪?這種事別說你們,落到朕身,只怕也得這麼辦。朕告訴你一句話,天家骨肉最難成全,李世民沒處置好,趙匡胤燭影斧聲,也是死得不明不白,朕焉能漫不經心,太子和你們這些人只要不是心懷叵測來害朕,萬事都可包容,你們不可自疑。」

魏東亭品味康熙這番話,仍是若明若暗,但有一層十分清楚,皇帝不準備追究這事,但對胤礽仍不很放心,怔了半日才道:「奴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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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胤禛的耳目有時並不十分靈動,那個神乎其神的張德明,是胤䄉和王鴻緒薦進八貝勒府的。八貝勒胤禩素來持重穩沉,並不相信這些邪魔外道,更兼事涉詭祕,有干物議;因此只將張德明安置在劉家灣一處宅子裡,一直沒有見面,直到胤䄉受罰出來,將養好了,才決定見一見張德明,並命門人王鴻緒用一乘小轎傍晚時分悄悄接來府中,又下帖子邀了心腹兄弟胤禟、胤䄉,還有一等侍衛鄂倫岱、都察院御史揆敘、阿靈阿等,這些人都是可以無話不談的。

鄂倫岱來得早,興沖沖下了轎直入府門,因見胤禟和胤禩站在廊下說話,笑呵呵舉手一揖,問道:「張神仙在哪裡?叫咱見識見識!」胤禟看著鄂倫岱笑道:「著什麼急?他是神仙,是騙子,還要考較考較!八爺已有安置,你不要冒失!」

「耍子罷了,我考較他做什麼?老九也過於認真了。」胤禩看著落日的餘暉,渾身上下都沐在一片金紅的晚霞裡,款款說道:「若要問前程,早晚各得一個王位是跑不了的;若要問吉凶,我不做非禮無法的事,有什麼可擔心的?豈不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種蒺藜者得刺,八哥你為什麼不說全了?」

幾個人回頭看時,是胤䄉帶著揆敘、阿靈阿幾個人進來,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微胖老人一臉謙恭地跟在後頭。那胤䄉穿一件熟羅絳紅袍,腰裡束一根黃帶子,足蹬涼裡皂靴,越發顯得濃眉虎頷方面闊口,大咧咧地毫不在乎。胤禟便道:「越打越精神,你究竟花了多少錢買通慎刑司的?」

「慎刑司裡都是八哥的門下,還用著花錢?」胤䄉笑著拍了拍那胖老頭:「有這位任伯安,鬼點子層出不窮,板子打在雞毛墊上,還真像那麼回事!我只學殺豬似的嚎聲兒就罷了!」

胤禩看了任伯安一眼,臉上閃過一絲陰冷的笑意,不緊不慢地說:「老任,你也太過分了些兒。你是九爺的人,論理我不該管教,你不要再摻和阿哥們的事。」「八爺教訓的事!奴才下次再不敢了。」

正說話間,門上人飛跑進來報說:「張神仙來了!」胤禩說了聲:「在逸閒堂安置。」便揮扇踱步而去。胤禟、胤峨兩個人便帶著眾人進了逸閒堂。

「也是我多事!」張德明走進逸閒堂,並不謙遜,一個長揖,在靠窗一張涼椅上坐下,喟然嘆道:「沒來由動了凡心,下武當步入紅塵,惹出這許多魔障。各位貴人,請放我一馬!」胤禟笑著起身道:「老道不必怨天尤人,八爺一會就來。這屋裡幾位先生都是久慕大名,何妨小坐,為他們推一推窮通休咎!」張德明悠然揮動了一下芭蕉扇,良久才道:「好吧,我做拆字遊戲,誰有話,請問。」

正說話間,堂外響起一陣腳步雜沓聲。王鴻緒精神一振,笑道:「必是八爺來了!」大家正要起身迎接,一群家僕,魚貫而入,身著一色青衣小帽,一樣的布襪布鞋,年紀俱在二十六七歲,齊整整地站在大炕沿前燈光之下,阿靈阿興致勃勃進來,對張德明一躬到地,冷冰冰地說:「仙長,八爺就在這些人裡頭,請仙長過來見禮!」

剎那間,書房沉寂下來。人們瞪大了眼,詫異的、好奇的、若無其事的、等著看笑話兒的,什麼樣的神情全有。靜等這位道貌岸然的活神仙能一下子認出胤禩來。

張德明先是一怔,旋又冷笑一聲,說道:「八爺原來有慢客之意!貧道乃雲中之鶴,何求於王公貴族?告辭了!」說罷起身便去。鄂倫岱看看胤禟神色,搶前一步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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