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被兜頭澆了一盆洗澡水,心中十分惱火,待及聽了這女孩子的話,方知是另有緣故,誤打誤撞讓自己碰上了。見這女子提著盆子,訕訕地低著頭,臉紅到脖子根兒,越發顯得楚楚動人,便道:「這是怎麼說?虧得是夏天,要是十冬臘月,你給我來這麼一下子,不就要了我的小命兒?」那女子見他取笑,越發不好意思,蹲著身子福了福,吶吶道:「我實在不是有心。這……這怎麼辦呢?你打我兩下出出氣吧?」
「不敢!」胤祥噗哧一笑,「這麼熱的天,你穿得跑解馬似的,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我打你身上哪個地方呢?」女孩子聽著這話帶著邪味兒,但又確是自己冒失做錯了事,低垂著頭,半晌才道:「那你看該怎麼辦——要不我賠你一件衣裳?」胤祥正要說話,聽門外胤禛喊道:「哪來這麼多囉嗦?衣服濕了換一身就是了。只管嘮叨什麼?」
「我就來!」胤祥做了個怪臉,答應一聲,對那女子擠擠眼兒,嘻嘻笑道:「我也不打你罵你,賠衣裳也不必。你這麼可人意兒,我想討了你做老婆,可行?」說罷一逕去了。那女孩子啐了一口,說道:「你也不是個正經人!」「砰」地一聲關了門。
胤祥來到北院,果見黑森森一片柏林旁有六七間房,周圍都是合抱粗的青楓白楊,這兩樣東西俗稱「鬼拍手」,微風過來,「嘩啦啦」一片山響。老王頭已經把胤禛安置好了。見胤祥進來,胤禛說道:「你帶錢沒有?這位老人家家境貧寒得很,又這麼熱腸,拿點出來給他!」胤祥摸了摸自己的馬褡子,裡頭有兩個元寶,還有一包金瓜子,是和五阿哥吃酒猜枚贏的,——俱都不是世面上通用之物。思忖了一下,取出四、五枚金瓜子道:「元寶太大,你拿了怕出事兒。這個給您——拿去換了慢慢度窮吧!」
「這使不得!」老王頭從來沒見過這物件,連連搖手道:「別折了我的陽壽!就我這個模樣兒,到哪裡去換錢,還不叫人當賊辦了!」胤祥見他如此老實,抓起他的手塞了過去,笑道:「你大約想著我是黑道兒上的綠林好漢吧?拿住,明天一早送點乾糧給我們,天不明我們就要走的!這算是給你的飯錢。真出了事,就說是北京十三爺府裡的人給的。沒有失主,他們就敢治你的罪?」老王頭千恩萬謝地接了。出去一會兒,又給他們帶來幾張煎餅、一大塊老鹹菜說,「不怕二位爺笑話,我在這只是個下三等奴才,拿不出什麼好東西。就這點東西,廚房裡還不肯給,我說,『誰能背著房子走路?得方便時且方便嘛!他們吃了,還不是拉到八爺地裡?』這才取了點來,不是待客的禮數。」
胤祥聽了不禁大笑,說道:「看你不出,老實巴腳地還會搗鬼取笑兒,怎麼見得吃了這幾張煎餅,就還得拉到你們劉八女的地裡?」老王頭聽了只一笑,說道:「那龕頂上還有一包蠟,你們要害怕,就點著燈睡——我得趕緊去巡夜。」說罷一逕去了。胤祥自去外頭塘邊擦洗,換了一身乾衣服,進來,見胤禛雙手合十,垂瞼默坐,已經入定。他們自幼相處,知道這是胤禛每日必做的功課,只一笑,便仰身在草席上睡下。
胤祥在康熙皇帝的二十多個兒子中是與眾不同的一個。俗語說,沒娘的孩子最可憐,胤祥比之死了娘的七阿哥胤祐、十八阿哥胤祄還差著老大的一截。按清代祖制,皇子無論嫡出庶出,一墮地就有八個保姆、八個乳母、針線六人、漿洗六人、燈火六人、鍋灶六人,共是四十人服侍。其餘皇子無論大小都配備得齊齊整整,唯獨他只有十七八個。皇子六歲入學堂,別人每天有八兩學費,他卻只有五兩。那些個學堂總辦教習,在其餘阿哥跟前形同奴婢,呼往喝來,從不敢違拗,卻都敢在胤祥身上使威風。有一次十阿哥在學堂聽課飛盤子玩砸了他,柯總辦反而罰他站日頭地,種種欺侮不勝枚舉。他起初也是不明白,一般兒都是帝室龍種,為什麼自個當受氣包兒?到康熙三十二年七歲上撤銷皇子學堂,都隨太子進毓慶宮讀書,境遇才略好些。太子和胤禛都很喜愛這個活潑聰敏,又帶著點野性的幼弟,胤禛更是愛護備至。胤祥曾悄悄詢問,為什麼九哥十哥都罵他是「野種」?胤禛慢慢解說了,胤祥才明白,自己的母親還活著,而且是蒙古土謝圖汗的獨生女兒。土謝圖部落遭戰亂,母親流落中原,與一個叫陳潢的漢人書生曾有過一段纏綿恩愛。後來婚姻不遂,選入宮中進為貴妃,那書生瘐死獄中。母親看破紅塵,竟遁入空門。胤祥生性要強,自圖奮發,棄文學武,讀兵書練武功,想著有朝一日能像聖文神武的父皇一樣在人世立一番赫赫功業,好堵一堵那起子作踐自己的阿哥的嘴。
今夜,一向倒頭便能入夢的胤祥卻睡不著了。外邊不知幾時起了風,黑魆魆的柏林微嘯著,房邊的楓楊活似暗夜中一群人在歡笑鼓掌。他一時想到太子胤礽,雖然待自己寬厚,卻並不交心,八阿哥胤禩待人親切,言笑中總帶一絲冷意,九哥胤禟十哥胤䄉,一個陰沉沉,一個粗鄙不堪,雖然如今不敢明著欺侮自己,但他明白,如果沒有這個閉目坐禪、嚴峻難犯的四哥護著,還不知道怎麼樣呢!但他不能明白,和四哥一母同胞的十四弟胤禵,一般兒儒雅風流,爽朗豁達,為什麼見了自己就板起臉來?忽地又想到方才那個女孩子,更覺思緒紛亂,雙眸炯炯竟連一點睡意也沒有了。遂翻身坐了起來,雙手抱膝,舒了一口氣道:「四哥,夜深了,明早還要趕道兒呢!你這份虔誠,佛祖早就心領神受了,何必一定要坐半個時辰呢?」
「習慣成自然了。」胤禛瞿然開目道:「你瞧著我是坐禪,其實不知怎的,總意馬心猿難以入定。在蕪湖看邸報,皇上已經命馬齊入上書房,要清理戶部虧空。我看這差事沒準就落到我頭上。這麼大的事,人連著人,網結著網,牽一髮動全局,我實是心裡沒個底啊!」
胤祥不禁一笑,說道:「原來你在憂國憂民!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只要官員們借國庫的錢還了,戶部虧空不就填起來了?」胤禛聽了默然良久,說道:「談何容易呀!你不在事中不知其難!」胤祥說道:「車到山前自有路——你還拿這話開導我呢!沒聽人家說:不怕欠債的精窮,就怕討債的英雄!」胤禛剛要答話,便聽南邊角門裡頭「嘎吱」一聲脆響,彷彿是一根木頭折斷了似的。半夜三更,兩人聽了毛骨悚然。稍一停便聽西院裡一個男人粗喉嚨大嗓門吼道:
「拖出她來!賤妮子,給臉不要臉!在我跟前裝正經,卻和那個小白臉眉來眼去調情兒。」
兄弟二人聽了不覺一怔,胤祥也不言聲,「噌」地跳起身來,到馬褡子裡摸了一把,才知道並沒有帶刀,胤禛忙喝道:「老十三,不許惹禍!」胤祥素來天不怕地不怕,卻只胤禛說話從不違拗,煞白著臉坐在胤禛對面。又聽院裡一陣折騰,那男人嘿嘿笑道:「這石條子上倒涼快,就坐這兒!阿蘭,剛才有人說你嚷著『賣唱不賣身』,我老胡當時正陪著任爺,沒功夫過來料理你。既如此,好得很,你就唱個曲兒,給你胡老爹醒醒酒兒!」胤祥看看胤禛,想說話,只見胤禛端然趺坐,臉上毫無表情,便又嚥了回去。院裡的阿蘭哽咽著唱了起來,正是方才潑水那女子的聲氣兒:
問人間,底事最傷情?風雨拋故園,天涯任飄零。千里萬里迢迢,水長山亦高,無處覓,桃源勝境。更何堪無情生離,把老親幼弟,都付於皇天蒼穹……
胤祥聽著詞意淒苦,不覺痴了。沒想到這麼一個潑辣女子,竟唱出如此淒苦的調子。正俯仰嘆息間,卻聽老胡醉醺醺地叫道:「不好不好!哭喪似的,你將來進北京,在九爺府要唱這個調兒,不扒了你的皮!重來!唱一個,嗯……十八摸吧!」
「十八摸」是李天保弔孝裡的一段,詞句極是淫穢不堪。胤祥聽這姓胡的如此作派,早已氣得渾身打顫。但胤禛不發話,他始終不敢有所動作。半晌,聽得西院中響起皮鞭聲,胤禛起身,嘆道:「把馬褡子放到鞍上!」
胤祥一語不發,雙手挽起兩個沉重的馬褡子,憋著一口悶氣走出來,往馬背上一搭,回頭看時,胤禛已經出來,一邊解韁繩,一邊說:「你去,教訓教訓這個姓胡的!」胤祥巴不得他這一聲兒,答應著脫了布衫,露出雪白一身練肉,把馬鞭子往腰裡一掖,趟著草到小門邊,相了相,用腳猛地一踹。那門本就不結實,早轟然一聲崩倒在地!
裡頭那個老胡正發酒瘋,又聽曲兒,又打人。幾個牙婆子圍在身邊,調情取樂兒,看著昏倒在地的阿蘭說風涼話兒,猛地見胤祥踹倒角門,盤著辮子赤著膊大踏步進來,都嚇得身上一顫。那胤祥看了看阿蘭,雙手拤腰,眼中冒著怒火,問老胡道:「是這個老王八蛋在這打人麼?」
「你是哪個廟裡的神呀!」老胡半日才回過神來,雙手一撐立起身來,一把扯開布衫,露出滿胸的黑毛,冷笑一聲問道:「我調理我的人,與你什麼相干?咹?你大概就是那個小白臉?誰他娘褲襠爛了,把你露出來……」言猶未畢,只聽「啪」的一記耳光,老胡左頰早就被著了一下。
胤祥勃然大怒:「你爺爺名叫天不管地不收!今兒這事,老子管定了!她多少身價銀子?我買了!」
「你有一萬銀子,胡爺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