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54 爭兵權索相入佟府.議西征學士遭駁斥

明珠的案子就這樣擱置了下來。索額圖於康熙二十八年奉旨赴尼布楚與羅剎國劃定界限,其間康熙便命生母佟佳氏的幼弟佟國維入上書房。佟國維按輩分說是康熙的嫡親舅舅,按皇家規矩,皇帝不稱他舅舅,他就只能是「散秩大臣佟國維」。早在順治年間,佟國維已掛了一等侍衛的虛銜,不合因跟著明珠贊同撤「三藩」,惹翻了索額圖,在冷曹官中壓了多少年這才上來。他卻不似張廷玉那般兒瞻前顧後,上任伊始便連連提奏,將六部侍郎以上官員重加整頓,汰冗拔賢,一時間吏治刷新,頗得人心,幾個政績卓著的廉吏如于成龍、馬齊、王掞、范成勛、姚締虞、郭琇等人都加了宮保銜,賞孔雀花翎,晉為一品大員,卻把自己兒子隆科多的品秩按例由從二品調整為從三品。待到索額圖從尼布楚談判歸來,朝局已是面目全非了。

索額圖是二十九年正月初十從東北回來的,皇太子以下出城搭棚設醴郊迎。向康熙面稟了尼布楚締約經過情形,諸王、貝勒、貝子、各衙門主官便都趕去玉皇廟街,有的邀索額圖過府吃酒,有的稟事,有的被汰官員免不了就來撞木鐘、訴苦情。索額圖卻顯得從容不迫,迎來送往,淺談輒止,有說佟國維壞話的,也只一笑置之。

正月十五,索額圖奉旨代康熙至天穹殿拈香。回來交旨後,又侍從康熙出順貞門至大高殿、壽皇殿、欽安殿、斗壇拈香禮拜,這才召集六部主官隨康熙到太皇太后靈前行禮致祭。忙亂了一日,出大內時天已擦黑,早見天色陰晦上來,零零星星飄下雪花。

若在往年,今夜還了得?這個時辰早沸騰了,什麼社火、高蹺、大戲、故事、耍把戲、打莽式、龍燈、獅子早就出動了。但今年是國喪,民間遊樂一概禁止,北京城千家萬戶一色兒全是白紗燈。門前,只有成群的孩子在燈下嬉戲捉迷藏,遊人卻是稀少。索額圖站在西華門碩大無朋的白紗宮燈下怔怔站了一會兒,長吁了一口氣,上轎吩咐道:「去佟國維府!」

佟國維新賜府邸座落西河沿,熟門熟路的,不一時就到了。大轎剛落,索額圖呵腰出來,便見靳輔從裡頭出來,靳輔見是索額圖,別轉了臉,想裝作沒看見,自往轎邊走去。索額圖呵呵一笑叫住了:「紫桓,你這叫做什麼?不想理我索老三?……」一把扯住,寒暄道:「多時不見,你就瘦得這樣,頭髮也全白了!見過佟相了?」靳輔確實變得瘦骨零丁,黝黑的臉色也變得泛著青灰色。他是被革職閑居在京的官員,穿一件灰綢羊皮襖,稀疏的頭髮幾乎全白了,顯得老態龍鍾,只兩隻眼睛是在河風烈日下練出來的,仍是炯炯有神。見索額圖一臉假仁假義,靳輔乾笑一聲道,「哪裡敢當!靳輔是待罪之身,您是貴人,怎好沾惹呢?」索額圖哈哈大笑,握著靳輔的手道:「你昔日可不是這個脾性兒,真是愈老火性愈大!士大夫居朝為官,榮辱進退何足掛齒?說不定我將來還不及你呢!人情淺薄何至於就到這個地步兒?我算什麼貴人,小佟和廷玉才算新貴呢!」

話說得雖很隨和,靳輔卻聽著弦外有音,遂笑道:「什麼新貴舊貴我都不理會。蒙聖恩我只得了革職處分,正是無官一身輕!我是為陳潢的事來的,不清不白地把人扣在獄神廟,一扣就是幾年,既不定罪,也不放人,算是怎麼回事?聽說皇上有意起用我去任貴州巡撫,我是請佟相代奏,我老了,請皇上憐惜一下這把老骨頭,免了這個差使吧。」

索額圖不禁一怔,別人巴不得的事,這老傢伙怎麼倒推辭?尋思片刻方道:「這也用不著辭。我曉得皇上心裡對你並沒什麼。那年幾個台臣吵著要殺你,皇上還說:『要殺也等河治好了再殺。』如今河治好了,莫不成真的就殺,可不是昏了?」說著便抿嘴兒笑。說到治河,靳輔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嘆道:「論理我一句也不該說。振甲如今又扒開了蕭家渡的縷堤,河道加寬,減水壩置閒無用,兩年之內泥沙淤起來,不決口才怪呢!」索額圖笑道:「前日接到刑部轉來陳潢在獄中的上書,也說的是這檔子事。你是革職官,他是罪囚,管這些閒賬做什麼?如今不比昔年,朝廷有的是錢,決口了再堵就是——決了口不恰證明你是對的?」

一個國家首輔說這樣的話,靳輔心頭不禁猛地一沉,想想又不能公然反駁,喟然一嘆正待說話,索額圖伸手一握,笑道:「佟府裡來人接我了,回頭再說吧。別傻了,有旨叫你去貴州,你就去!在京衣食住行缺什麼,只管差人到我府裡要。陳潢的事別說你,就是我們上書房大家一齊去說也不濟事——皇上不殺他就是他的造化!」靳輔冷笑道:「你們不說,我還是要說。有罪的是我,陳潢、封志仁、彭學仁一概無過——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這話我說定了!」說罷舉手一揖踏雪而去,索額圖悵然望著他遠去,方轉過臉來。此時佟府中門洞開,佟國維帶著幾個師爺已迎了出來。

索額圖和佟國維執手聯袂,說笑著直至後堂西花廳。這裡與外頭冷冷清清的景象迥然不同。佟國維正在宴請他的門客師爺,十幾個人都在花廳大筵席前坐著說笑;廳內廊下站著二十多個長隨聽招呼,幾十枝銀燭高燒,照得通明徹亮,廊下放的煙盒子一個接著一個燃,什麼泥函沙鍋兒、花盆煙火、花筒起火、地老鼠兒,不響、不起,只噴著七彩璀燦的光焰,滿院都是濃郁的火藥味兒,滿屋都是興奮熱烈的氣氛。眾人見佟國維帶著索額圖進來,忙都起身肅立迎迓。

「都坐,坐嘛!」索額圖滿臉堆笑,擺著手道:「今個正月十五,我府裡就是那麼幾個朋友,覺得太冷清了些兒。回來這幾天一直窮忙,也沒顧上來看看國維,可不要見怪喲!你這裡倒好,人又多又熱鬧,還有這麼一桌子好菜,就是御膳,也不過如此吧!」

佟國維四十多歲,紫棠色臉,絡腮鬍子剃得溜淨兒,兩雙眼睛黑如點漆,不怒亦威。見索額圖讓得殷勤,眾人方斜簽著身子坐下。佟國維替索額圖倒了門杯,把粗黑油亮的辮子輕輕甩到腦後,方撩袍端端正正坐下,說道:「方才靳輔來過了,我很替他難過,辛苦這些年落了這個下場,還要替旁人操心。前日吏部提奏,要他去貴州任巡撫,索相得便兒跟聖上說說,讓他去得了。」

「就是這個話。」索額圖撿了一口菜慢慢嚼著,沉吟道:「我也是這麼想。不過靳輔未必領這個情。若實在不願意,我們也不要勉強。戶部漢尚書還有一個缺,請旨讓他補進去,他還不算外行——話說到這兒,我順便問一下,耿索圖兵部尚書做得滿好的,怎麼又換了謝倡義?這些時我不在家,人都被換得差不多,我都不認識了。」

佟國維望著索額圖沒言語。幾個門客見東家和客人冷了場,忙過來勸酒夾菜。佟國維想定了,方說道:「謝倡義在圖海和周培公營裡待過,懂軍務。耿索圖撤差我沒說話,是皇上的主意,叫他和家兄國綱都到飛揚古部歷練。」索額圖替佟國維斟了一杯酒,自己慢慢吃著,說道:「那是不同的。耿索圖是兵部尚書,無罪降調,沒有這個例嘛。這件事今日在欽安殿我奏了皇上,還是要調回來。我來這裡給你們打個招呼,咱們同在機樞,我辦了事不告訴你不好。」佟國維這才知道索額圖來訪的真意,心裡冷笑,口中卻道:「六部裡換了人,索相不要介意。都是言官彈劾了,按聖上意思辦的,我不過奉旨辦差而已。有些人不換也不行,比如說徐乾學,平日伸著舌頭溜溝子舔明珠的屁股,一翻臉就落井下石,是他娘的什麼玩意兒?我就不能叫他再做翰林院的祭酒!」

「言官只知道沽名釣譽,他們懂個屁!」索額圖心裡上了火,口中卻仍在笑,「查慎行一個狂放書生,不就是國喪間唱了兩句長生殿麼?下到獄裡折騰得死去活來,也不怕後世說我們不珍惜人才!這事我奏明了聖上,聖上叫放人。我送他盤纏,到南京養起來,國家昇平時,包容幾個呆書生怕什麼?」

佟國維不動聲色地聽著,良久,突然噗哧一笑,說道:「索相似是憋了一肚皮火,到我這裡發洩來了,若不妨事,您就說說如何?」索額圖也覺得自己失態,當著眾人發這些牢騷頗失相臣身分,也笑道:「就是,我今天不知怎麼了,盡說這些不高興的話!來來來,大家飲酒,過咱們的元宵節!」眾清客聽這二位宰輔意見相左,含骨頭帶刺地你一言我一語,早都捏著一把冷汗,巴不得有這一聲兒,忙都起身把盞,從中插科打諢,一時氣氛方緩和了。

「羅剎國進場議和,是帶著手雷的。」索額圖三杯酒下肚,臉上泛起紅光,尼布楚一行,是他一生辦得最得意的差使,因此說得嘴響,正要細說,忽見養心殿內侍何柱兒進來,便問道:「你來做什麼?」索額圖現兼著內務府大臣、領侍衛內大臣,何柱兒見是他,忙斂容收笑,打了千兒回道:「原來索中堂也在這,省了奴才再往玉皇廟街跑。主子傳話,叫中堂和佟相這會子就遞牌子進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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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人分頭傳叫大臣們,康熙便啟駕翊坤宮,精奇嬤嬤韓劉氏見是康熙進來,忙挑燈在前引路,高聲道:「貴主兒,萬歲爺來了!」

阿秀正在燈下逗著兒子胤祥嬉笑。自康熙二十八年十月初一,滿五歲的胤祥便被內務府抱走,進毓慶宮跟著皇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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