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51 郭琇鬧宴參權臣.明珠被抄訪智囊

明珠像挨了一悶棍,即刻面色灰敗,冷汗淋漓,但他畢竟閱歷廣,見得多了,居然咬牙挺住,沒有一下子跌坐回去,只用一隻手扶著桌面,竭力鎮定著狂跳的心。漸漸地,他冷靜了下來,在郭琇抑揚頓挫的朗誦聲中,回頭看了看首座上的幾個大臣。

索額圖也被郭琇的突然襲擊嚇呆了,郭琇初進來寒暄時掛在臉上的笑容還凝固著沒有消失。彈劾明珠是他巴不得的事,過去曾幾次試探著和郭琇談,郭琇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不知為什麼突如其來弄了這一手?而且今日在這個場合,又該怎樣維持呢?高士奇心裡卻想,郭琇此舉來頭不小,如無後援,他怎敢豁出命來連一點後路都不留?想到自己還保藏著于成龍的密折,印證郭琇的奏摺,恍然之間已經明白,但不知康熙何以連自己也蒙在鼓裡,心中不禁七上八下,摸不清這個擰勁兒的御史會不會連自己也一鍋燴了?正想著,郭琇詞氣一變,唸道:

……非但明珠一己也,其黨羽高士奇、余國柱、王鴻緒之流,一經援引,表裡為奸。高士奇出身微賤,其始徒步來京,窮途末路潦倒不堪。皇上因其字學頗工,不拘一格,令入南書房供奉,而士奇遂肆無忌憚,日思結納,諂附大臣,攬事招權以圖分肥。僅受督、撫、藩、臬、道、府、州、縣及其內廷大小卿員之賄銀,即有成千累萬。以一文不名之窮儒,忽為數百萬之富翁,試問金從何來?此明珠之罪七也……總之明珠、高士奇等,豺狼其性、蛇蠍其心、鬼蜮其形。畏勢者既觀望而不敢言,趨勢者復擁戴而不肯言。臣若不言,有負聖恩。故不避嫌怨,請立賜罷斥,明正典刑,則天下幸甚!

高士奇的心猛地一縮,到底還是饒不過我去!他的臉色立時也蒼白如紙,心裡卻明白,得學明珠的宰相器量,當著上千的人倒了架子,立時就會招來一窩蜂的彈劾奏章,那就完了!急切中,他偷眼望了望熊賜履,見熊賜履也是一臉茫然,兩隻手都緊張地攥著,心下不免狐疑:難道真是郭琇不滿明珠於太皇太后病中操辦大壽,獨自發難唱這齣戲麼?

這場戲確是熊賜履安排的,他安排的是他的門生御史白明經,沒想到白明經臨場下了軟蛋。倒自動跳出了一個郭琇,不按章法,連高士奇也裹了進來,而且煌煌宣言,請旨「立賜罷斥,明正典刑」!鬧到如此地步,皇上會怎麼想呢?

眾人各懷鬼胎胡亂思量,郭琇朗朗數千言的彈章已經讀完,將摺子一合,笑道:「郭某方才已經說過,君子愛人以德。不知明相此刻怎樣想?」

「我佩服你的好膽量,真正大丈夫氣概。」明珠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他的臉仍很蒼白,手卻不顫抖了,回身斟了一杯酒,微笑道:「敬請滿飲此杯?」高士奇也自斟了酒,起身一擎說道:「妙哉斯文,漢書可以下酒,我奉陪一杯!」

「郭琇本來膽量不小!」郭琇瞇著眼似笑不笑地舉杯聞了聞,和高士奇酒杯「咣」地一碰,隨手一摔,早摔得粉碎!哂道:「果然好酒,只是民間膏血,未免帶點血腥味!」雙手一拱道:「郭琇無禮!」逕自從目瞪口呆的人群中揚長而去。

壽酒是吃不成了,上千的客人都被郭琇此舉嚇得手足無措。郭琇去了好久,大家才從驚怔中醒過來,有的過來寬慰明珠,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議,起身紛紛告辭。索額圖等幾個上書房大臣也如坐針氈。熊賜履勉強笑道:「與其坐在這裡心神不定地吃苦酒,還不如進裡頭,聽聽皇上的聖意。明賢弟,你保重,要拿穩了。回頭真有事,我們自然要說話的。」

「保重?」明珠突然失神地狂笑道:「受此奇恥大辱,我生死已置度外,還保重個什麼?走,我和你們一起面聖,領罪!」

四個人至西華門,恰逢素倫站值,遞牌子進去,不一時就有旨:「明珠事假三日,回去好生歇息著,其餘三人進來。」

明珠立在西華門外,眼看著三人迤邐而入,一霎間,他領受到咫尺之間如山河和天威不測這兩層含意,平日見康熙有時多達三四次,忙極了時就在大內度宿,遞牌子不過是例行手續,一聲旨意,說不能見就不能見,也許從此永不能見,這多麼可怕!一陣秋風過來,吹得西華門外枯黃的寒樹亂響,金黃的、燦紅的楊樹葉子紛紛落下。明珠突然一陣寒意,低頭看時,自己原來忘了神,連朝衣冠帶也沒穿戴,真要進去了那才叫荒唐呢!一時間,他的心裡空白一片,什麼事也想不成,連轎也忘了叫,一腳高一腳低像踩在棉花垛上似地踽踽獨行回到府邸。

家裡變得像古廟一樣荒寂,幾十個長隨苦著臉默不言聲地收拾著殘席。夫人帶著一大群姬妾守在後堂,一個個心神恍惚,呆著臉想心事,見明珠回來,忙都站起身來,卻都無話可說。明珠振作了一下,忽然想到這樣無異於坐守待斃,因道:「用不著一個個死了老子娘似的,我未必就叫郭琇治倒了!現在不能坐著,夫人進宮去見咱們家娘娘,若能見老佛爺一面更好。揆敘和性德也該去和朋友們見見,像徐乾學他們。只記往一條,無論見誰,不能罵郭琇一個字兒,只說我這些年做事不謹,不免得罪人,如今上了歲數想起來就懊悔不迭,也該到泉林中去享清閒了——懂麼?」

「徐乾學那裡免了吧?」八姨太太素日是極能幹會說的,聽明珠吩咐下來,便道:「真不是個玩意兒!上千個客,只他一個跑到帳房,說叫把他禮單上的名字勾掉,素日老爺怎樣待他,竟是個沒良心的王八羔子!」

明珠額上青筋急速暴了兩暴,卻沒發火,頹然向椅上一坐,招手兒叫過若芷,嘆道:

「從前只說洪經略如何如何,不想我明珠也是如此!只可憐了孩子你,竄來竄去跳不出苦命。你放寬了心,如今聖上沒旨意,興許是不知道。真的有事,我必另具摺子,不叫你跟著我明家吃掛落……」說至此,心一酸淚已潸然而下。

「老爺說的什麼話!」若芷倒似並不怎樣難過,「戰國時平原君家也出過事,不也是興之則趨,衰之則去,就是八姨娘也不必計較徐乾學。我雖小,這事經過了,大不了討飯,還要怎樣?老爺說到這兒,我若芷也有一句駁回,我生是明家人,死是明家鬼,明家老墳得有我的地方兒!」

她說得十分平靜,明珠夫人撐不住頭一個放聲大哭,幾個妾室跟著放了聲,後堂竟如死了人似地一片嚎啕。

「都住聲,嫌我死得慢麼?」明珠斷喝一聲,「都滾!照我說的分頭去辦!」

於是一家子紛紛起身,打疊起精神,坐了小轎,分別從王府西北小角門出去訪親拜友,打探消息——因怕招惹眼目,一窩蜂兒都出去,立即便又是一條新聞。明珠急得熱鍋螞蟻似地在家只兜圈子,待申牌時分,見大公子揆敘急匆匆進來,一腳踏進門便道:

「老爺,熊中堂從裡頭退出來了,我是剛從他府裡回來的!」

「有什麼信兒?」

「兒子遵命沒敢問。」揆敘不與性德一樣每日在詞章上下功夫,外頭朋友極多,人情世路䠀得開,因知索額圖是政敵,高士奇是案中人,便直奔熊府,這也是他的精明處。見到明珠相問,臉上帶著惶急,忙道:「熊大人說皇上已經接到了郭琇的摺子,笑了笑就撂了一邊,卻把高士奇罵了個狗血淋頭……」

明珠轉著眼聽著,心裡掂著分量,他太熟悉康熙了。罵,未必就是壞事,想著,問道:「熊東園沒說高士奇得什麼處分?」「沒有處分。」揆敘道,「倒是後來還說了高相幾句好話,說『朕得了士奇,才知道學問門徑。初見高士奇讀古人詩文,一到手就知道時代,此刻朕也做得到,高士奇不是無用的人。他雖無戰功,朕待他也不薄,就這補益聖學也算功勞,不可一概抹倒……』別的還說了許多,大約都是庇護高相的。」明珠聽了略覺放心。高士奇沒事,出於洗雪自己,不能不出手拉自己一把,因又問:「熊相說到我了麼?他有什麼話?」

「聖上沒有說到父親,熊大人倒有幾句話。」揆敘忙道,「只說這個壽辦得不是時候,老佛爺如今水米不進,皇上急得顧不上臨朝,日夜在榻前伺候,這時候操辦,難免就激惱了郭琇這些人。想來不久就有旨意,勸大人別急,不要為無益之舉。」

明珠聽著這些話,深感不得要領。今日被擋,就是極壞的兆頭,叫人怎麼「別急」,又是什麼「無益之舉」?但此刻再急也無用,親自出去等於自討沒臉,只好和衣臥倒,靜等後音。掌燈時分,出去的家人陸續回來,自然是五花八門的消息,俱都不疼不癢,只夫人進宮算是見了惠妃納蘭氏。但納蘭氏處不但沒消息,連娘家出了事都不知道,明珠聽著又好氣又好笑。咬著牙想了半日,起身道:「備轎,到槐樹斜街!」

高士奇剛剛從朝中退出來,挨了一頓好罵,總算過關,他心中暗自慶幸。聽說明珠夤夜來訪,只將手一擺吩咐道:「就說我身上不適,已經睡了,明日親自過府拜訪!」倒是夫人芳蘭叫住了家人,勸道:「照你方才說的,明珠就要倒大霉了。可是站乾岸兒看河漲,這種事叫人家知道了,怎麼想你這個人呢?好歹同朝為官,不能連點煙火情都沒有!」高士奇笑道:「我沒顧著細想,你這一說又是一番道理。這明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就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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