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什麼?」韓劉氏頓時精神大振,「唰」地立起身來,厲聲說道,「不許亂!——兄弟,你快彈壓著,防著有人不肯歸附惹事生非——有我在,你吃不了虧!」
劉鐵成目光茫然地掃視廳中眾人,嚅動了一下毫無血色的嘴唇,有氣無力地吩咐道:「兄弟們,都……放下刀槍——全憑姐姐作主了!」幾乎與此同時,大廳後門幾十名侍衛一擁而出,將康熙團團簇擁在中央。
「武丹,」康熙矜持地微微一笑,擺手吩咐道:「你出去瞧瞧是誰的兵。」
「扎……」武丹答應著沒有動身,廳內廳外有幾十名土匪,他怎麼好「出去」?高士奇心下明白,笑道:「還是奴才去看看吧。」說罷一撩袍子逕自去了,一時間廳中院內死寂的像古墓一般。
移時,高士奇帶著一個滿臉惶惑的四品武官進來,那武官,一眼瞧見了武丹,他原是在善撲營當差外轉的,忙笑道:「強爺,您老也在這兒!」
「你小子甭胡喊亂叫,我如今叫武丹!」武丹冷冷說道,「主子萬歲爺在這兒,我當然也在!」
萬歲爺!當今天子康熙居然也在這裡!猶如五雷轟頂,所有不知情的人都驚駭得張大了嘴,瞪大了眼,如同木雕泥塑一樣僵在當地,只康熙一人瀟灑地搖著摺扇打涼。
「見聖駕!」
高士奇扯長了嗓音高聲叫道,自己率先跪了下去。
這一聲驚醒了所有的官兵、土匪,已被弄得神不守舍的劉鐵成像被電擊了一下,一陣眩暈當廳摔倒在地,又一翻身跪了,不分個兒只是叩頭。索額圖、明珠、靳輔、陳潢、韓劉氏一家和一大片刀客響馬,黑鴉鴉地跪了一地。
「劉鐵成。」康熙愜意地掃視一眼眾人,緩緩踱至廳中,站在伏在地下的劉鐵成前頭說道,「你本犯可誅之罪,有緣遇朕,也算有福之人。自古君無戲言,朕既許招撫你,斷無返口之理。朕發落你至古北口,飛揚古軍前效力,待有功之後再行贖罪!」
劉鐵成不懂禮儀,瞪著眼不知怎麼回話。高士奇在康熙身後打了手勢,他才忙不迭地叩了頭,不倫不類地說道:「謝謝天子萬歲爺!從今兒起,咱這幾百弟兄都是萬歲爺你老的人了,水裡火裡死力賣命,也好弄個封妻蔭子大富大貴……」
待劉鐵成眾人退出去,康熙招手叫過陳潢來笑道:「今夜原準備和你細論河務來著,不想半路殺出個劉鐵成。沒有空兒細談了。朕看你貌不驚人才學卻很好,先授你四品僉事道員,仍在靳輔幕裡,好生做去,將來朕自有區處。」說罷便命「發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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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端陽節後,兩江總督葛禮接到靳輔發來咨文,說康熙南巡車駕於初七到達南京。作為總督,他一點也不敢怠慢,急忙命人鋪路結綵、關防護衛,至期一大早便率領滿城文官武將至十里外的接官廳迎候。
巳時正牌,司禮太監何柱兒帶著二十名太監飛馬來報,說聖駕即刻到達,命各官跪接。霎時間,御道兩邊掛著明黃彩綢的二十四門大炮震天價轟鳴起來,先期訓練的錦衣宮樂隊笙篁齊舉、鐘鼓同奏。在隆隆的炮聲中康熙由索額圖和明珠虛扶著下了御輦,步登黃土高台,南面而立,含笑接受文武官員揚塵舞拜。
「奴才葛禮叩請萬歲聖安!」待演禮一畢,葛禮跪前一步,叩頭說道,「請旨,不知主了駕幸哪座行宮?」
康熙沒有理會,用目光在翎頂輝煌的官員中搜尋著,因見郭琇也在,便回頭問索額圖:「郭琇怎麼也在這兒?」索額圖忙躬身答道:「他上個月來的,是大理寺派的差事。」康熙點了點頭,踱至於成龍面前,一伸手挽起來,笑道:「于振甲,朕過清江,那裡的老百姓商議著要給你蓋生祠,你的官聲不壞嘛!」
「這件事奴才已經風聞。」于成龍忙道,「奴才有何德能,這斷然不敢當。已經修書給母親,勸阻這無益之舉。」
康熙笑道:「也未必就是無益之舉。你母親很賢良,她在清江受不得士民官商每日奉迎,嫌麻煩,已經來南京,朕還叫侍衛送了程儀呢!」說罷,與眾官點頭致意,這才轉身回來,對葛禮笑道:「你可是比前瘦多了,有什麼大事熬煎得這樣?好歹也當心點身子呀!」
話雖然說得很平和,但裡頭有骨頭,葛禮不禁渾身一震,忙道:「奴才是有歲數的人了,這幾年胃口不好,吃不下飯去,有這點犬馬之疾,難得心廣體胖——聖上要覺得住行宮不適意,即移駐總督衙門也很方便。」
「朕住魏東亭府。」康熙說道,「你是知道的,行宮尚且在楊起隆的炮口之下,何況你小小的總督府?只怕魏東亭的私宅還少生些事!」聽了這話,葛禮頭上的汗立刻滲了出來,正要叩頭答話,康熙又道:「你不必請罪,你的請罪摺子朕已經看過了。很快就有詔書給你。——眾卿跪安吧!」說完便命發駕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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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成龍一路回到南京道衙,想起方才康熙接見時的情景,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覺得五內俱沸,躺著坐著都不安寧。題起筆來要做詩,又覺心緒紛亂,寫不出佳句。正發楞間,家人於祿進來稟道:「老爺,御史郭琇大人來拜!」
于成龍忙收攝心神說道,「快請!」正戴帽子要出迎時,郭琇已大踏步進來,微笑道:「振甲,我是來給你道喜來的!」于成龍一邊讓座,一邊說道:「你也學會這一套,俗不可耐。做官不貪乃是本分,只因髒官多了,不貪的才受表彰。細想起來,慚愧之餘還有點令人寒心吶。」於祿素知主人平日很賞識郭琇為人,便將于成龍珍藏的雨前茶濃濃泡了兩杯奉上來。
郭琇品著茶,看了看壁上掛的菜色圖,沉吟良久,一笑說道:「話雖如此,蒙聖上如此厚愛重恩,還是令人可羨可敬。方才見著魏東亭,聽說聖上有意命你出任江南巡撫。無論如何,於此方百姓總是好事呀!」于成龍微笑道:「哪裡有這個話?這樣破格提拔從來沒有,我也承當不起。」
「破格?」郭琇呵呵大笑,「比起明珠,由一個三等蝦起用左都御史;比起高士奇一日七遷;你這算什麼破格?我所以歡喜,朝廷又多一良臣,百姓又得一護民清官。」
他這樣一說,于成龍也有些信了。啜著茶半晌沒吱聲,許久,才嘆道:「直道難行啊!要不是主上聖明,像你我這樣的傻子,早被人放在砧板上剁了。」
「今日我心裡也很不安靜,很想和你聊聊。」郭琇也嘆息道,「據我讀史所見,當今皇上實在是命世之主。說良心話,我原來小看了皇上,就因為心中存了華夷之界。幾年來看看主上行事,我倒不甘沉淪,很想竭盡綿薄之力做一點事了。」「哦?」于成龍一笑,「你犯顏批鱗,史書上已經少不了你了,還要做什麼大事?」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道:「再說如今主明臣賢,你有什麼事要做呢?」
郭琇冷笑一聲說道:「足下這話只說對了一半:主明不假,臣賢則未必!我不會吞吞吐吐講話,沒有你那樣深沉。實言相告:我以為主上已被群小所圍!」
這句話說得太重,于成龍怔了一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卻聽郭琇侃侃言道:「索額圖恃功造惡,僅在吏部賣官三百餘員,得髒銀不下幾百萬兩,滿朝文武,除了李光地這個偽道學一人不信,一人不靠;明珠、高士奇二人原都是叫化子似地走進北京城,你去他們家看看,都是富可敵國,揮霍金銀如糞土,年俸只有一百八十餘兩,他從哪來的那麼多錢?剩下一個熊賜履,只知明哲保身、埋頭教讀皇子,如今連政務都不問!這樣的人能把太子教成什麼樣兒?所以逢他來都察院講學,我郭某退避三舍,從來不聽!」郭琇越說越慷慨激憤,臉脹得通紅,「……主上越是仁德寬厚,臣下越應該嚴以律己,這幾年反倒越來越肆無忌憚!唐明皇先明後暗,先有開元之治,後有天寶之亂,前轍不忘後事之師,我這個言官有時想起來,真覺得痛心疾首!」
于成龍默默聽著,心中原來又歡喜又激動的思緒被沖得一乾二淨。但他是有心術的人,不似郭琇那樣熱血一湧,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幹。他一邊沉思,一邊說道:「你說的這些不無道理,我聽著你有點想蠻幹的意思。兄弟,你聽我說,除了高士奇,餘下的幾位在主公親政和平『三藩』時都是有功的。說上書房裡沒好人,那就連皇上也不好了,這件事你想過沒有?」
郭琇倒抽了一口冷氣,這件事他還真沒想過,將上書房的人都說成是「鼠輩」,康熙還有何「明」之可言?
「為了打老鼠不傷花瓶兒,只能一個一個來,」于成龍深沉的目光望著窗外,「激濁揚清是吾輩之責,當今天下要做這樣的事,捨我其誰?」郭琇聽于成龍話音,似乎準備放頭一炮,想想索、明二人門生故吏遍布天下,龐大的官僚網路,也真令人膽寒。郭琇咬牙想了半晌,說道:「我二人聯名上折,先將明珠這賊參倒了再說!」于成龍搖頭道:「縱觀史籍,無論明君昏君,像明珠這樣經營了十幾年的權奸,從來沒有一本參倒的。這事得慢一點來,看準了他最易擊垮的劣跡。我打頭,你也上本,朝臣們一擁而上連章參劾。以主上聖明睿斷,總要拿掉他的!」
兩個人正說得入港,忽見於祿從外頭進來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