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45 能婆子巧語欺大盜.聖明主片言釋干戈

武丹聽說劉鐵成前來打劫,臉色陡地變了,變得猙獰可怖。自魏東亭、穆子煦相繼走後,他就是頭號護衛,前頭幾任都沒出差錯,難道說自己要辦砸了差使?他「噌」地拔出劍來,上前扯住康熙道:「走!主子儘管放心,劉鐵成是個小賊,人也不多,奴才已在外頭安置了幾十個侍衛暗中護駕!出了錯兒您剝我的皮!」

「慢,這是在我家,都得聽我的!」韓劉氏大聲喝道。接著一揚手「啪」地打了馬貴一記耳光,罵道:「狗東西,你醒醒心兒——白養活了你,像我韓家使出來的人麼?我問你,他們有多少人?你瞧是專衝著咱家來的,還是漫撒網兒?是原先在微山湖的那個劉鐵成麼?」大變之下,康熙方見這老太婆的真顏色。她的鎮定神氣使眾人都冷靜下來。

「回老太太的話。」馬貴吃了一掌,清醒了許多,說話也連貫了,「他們嚷得一片山響,說是湖主劉鐵成來鎮借糧,瞧不清有多少人,只把附近幾家店鋪都圍了。不知道是不是山東的那個劉鐵成。」明珠在旁說道:「就是原來在東平湖和微山湖紮寨的劉鐵成,施琅練兵時逃到這邊來的。」

「是他……」韓老太太轉過臉來,看了看正發怔的康熙,沉吟片刻,忽然說道:「這麼巧,絕不像誤打誤撞。黑燈瞎火地闖出去太危險——請主子和列位大人都到後頭避盜樓。這不是前幾年,用不了一個時辰府縣就會發兵來的!」說罷又對武丹道:「你帶的那幾十個侍衛都叫進來護著主子在後頭看我眼色行事——丫頭們掌燈,開大門迎他們進來!」此時大門外呼喊哭叫聲已越來越近,不等武丹下令,幾十個便衣侍衛早已撤進二門,簇擁著康熙待命,明珠、索額圖和高士奇及靳輔、陳潢等人,無不面如土色。

「什麼,開大門?」武丹大驚,一步橫身上前,冷笑道:「死老婆子,此刻頭件事要護好主子!你出去,主子怎麼辦?」

韓春和見僵持不下,忙上前跪到康熙面前說道:「石樓通前廳小閣樓,是奴才初到此地就修下的,全是石頭,水火不進,刀槍不入,又極為秘密。屯田官兵大營離這只二十里地,趕緊派人報信兒去。委屈主子先躲一躲,由著我娘周旋一陣子,保管萬無一失。」

康熙緊張地思索了一陣子,覺得韓氏母子說的不無道理,若真地是謀逆,出去正好中計。

韓春和急忙帶路,康熙一干人繞出後堂,循樓梯轉了幾個彎兒,至神龕前按了一下機關,半座樓梯竟像大門一樣翻轉過來。康熙瞧時,裡頭是一色兒糯米灌漿石壁夾道,略一遲疑便率先進去。韓春和在後頭又掩了樓梯,在暗中指示著方向高低,安慰道:「主子爺放心,全是石頭,一根草節兒也沒有,火也燃不起來……」……直到閣樓裡,康熙才見到一絲光亮——原來已轉到前堂後壁頂上,隔了石窗櫺,下面的情形都能看見。武丹此時略覺放心,命侍衛們分節據道把守,自跟著康熙,握著手中的劍柄暗道:「這個地方就真的發現了,也只能一個人一個人地往上攻,好對付!」

康熙張著眼往廳裡看時,已到處都是火把。一個長得黑塔似的大漢,滿臉橫肉,穿著黑烤綢燈籠褲,打著赤膊坐在中間太師椅上,一條腿蹬在桌子撐兒上,一隻手彈著寬邊大刀片,眉稜上的刀疤一顫一顫,有點不耐煩地等著主人。幾十個小嘍囉都是短衣褌褲辮子高盤,按著腰刀雜亂無章地立在牆邊門口,身上的熱汗在火光下油亮亮、光閃閃,大廳裡顯得殺氣騰騰。大約因等得太久,大漢放下了腿,呶了呶嘴,一個小么兒便大聲叫道:「韓家的人怎麼還不出來?我們湖主等著呢!」

話音剛落,兩個丫頭攙著白髮蒼蒼的韓劉氏出來了。她擰著小腳,顫巍巍的,步履十分龍鍾艱難。樓上眾人的心像一下子被捏得緊緊地提在了半空,連氣也透不過來。

韓劉氏走到劉鐵城面前,一躬身行下禮去,抬頭一瞬間,她的目光陡地一閃,變得異樣了。竟歪著頭審量起這個驕橫的「湖主」來!她嘴唇哆嗦了半晌,也沒說出一個字來;把個劉鐵成看得莫名其妙,低頭看看身上,並無古怪之處,便冷冷問道:「你瞧什麼?」好久,韓劉氏才口吃著問出話來,不知什麼緣故,她的聲音抖得厲害:

「……微山湖主!你姓劉?」

「是啊!」劉鐵成一偏腦袋,愕然注視著韓劉氏說道,「姓劉又怎麼樣?」

「鐵成?」

「是呀!」

「黑牛兒?」

「啊——啊?這是什麼意思?」

韓劉氏這一問,不但劉鐵成,連廳下幾十號人也無不大驚失色。正沒個開交處,韓劉氏推開丫頭,呼了一聲「天公祖爺觀世音娘娘」撲過來,雙手拍著劉鐵成的肩頭竟嚎啕大哭起來!

「我的苦命兄弟呀……」韓劉氏涕泗縱橫,一頭哭一頭訴說,「你狠心撇得老姐姐苦哇……嗬嗬……」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早看得康熙君臣如癡如呆。高士奇愕然轉身小聲問道:「春和,你有這個舅舅麼?」韓春和遲疑地看了看下頭的母親和「舅舅」,在暗中搖了搖頭,口中卻道:「興許有?不過我媽這人……」下頭的話卻沒說出口。

說話間廳中氣氛已是大變。劉鐵城將信將疑地看著哭天抹淚的「老姐姐」,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是——是我姐……姐姐?」

「嗯!」韓劉氏撲簌簌落著淚珠兒,自從懷中掏出個破荷包兒,泣不成聲地說道:「兄弟……你看……」

劉鐵成有些惶惑地接了過來,問道:「這?……」

「咱爹在沂河岸嚥氣時交給我的……」韓劉氏嗚咽著說道,「說有朝一日能見著你兄弟,把這個給他。上頭這針線還是娘在西屋布機邊忙裡偷閒做的。荷包裡頭包著你的長命鎖兒……你的小名兒先叫黑狗憎兒,後來看你長得壯實,又叫黑牛兒,兄弟你還記得不?」

「爹怎麼死的?」劉鐵成已被「姐姐」弄懵了。把玩著這種山東家常嬌生子兒都有的荷包兒,一邊努力回憶著自己的「小名」,問道,「是叫人……害死的?」

「餓死的……」韓劉氏彷彿又被觸了傷情,老淚斷線珠子般滾落,哽咽著對不知所措的山大王道,「你七歲闖禍,和錢家少爺賭氣,點了人家麥秸垛,一走了事兒。錢家老畜牲們四五個帶著家人,堵著門要人,三天不交人,就要賣了姐姐……娘氣得半夜就上了吊,爹拉著我逃出來……可憐當時天下大雪,又正過年,到哪裡討飯去?在臨沂城外河神廟他老人家一伸腿就……你這忤逆不孝的種子啊……你這苦命的黑牛兒啊……」說著,說著,揉搓著又放了聲兒。

劉鐵成聽著他這份山東人人皆知的家史,牙咬得咯吱吱響,他已經有幾分信了。

韓劉氏哭了一陣才收聲,顫聲抽著氣,抖著手板起糊裡糊塗如在夢中的劉鐵成的前額,說道:「叫姐姐好好看看你!四十年了,你依稀還帶著小時候模樣——眉稜骨邊原有塊小疤,是你上樹摘柿子摔了的,姐姐為這還挨打來,怎麼沒了?倒留下這麼大塊刀疤?」

「……兄弟走黑道兒,」窮家小子從不照鏡子,劉鐵成哪曉得原來有疤無疤?這裡被人削了一刀卻是真的,聽韓劉氏問,便苦笑道,「這些事是免不了的。」韓劉氏像看不夠似地上下撫摸著劉鐵成,絮絮叨叨哭道:「可苦了我兄弟了……姐姐也不容易呀,自嫁了韓新朝那個老死鬼,窮得叮噹兒響,哪裡有錢尋兄弟?這幾年過好了,聽說你在東平湖又出了事,叫官軍殺了……哪曾想在這兒見這一面!」

諸如樹上摔下、小荷包兒、長命鎖之類的瑣事,劉鐵成闖蕩多年,幹了殺人越貨的勾當,哪裡憶得起來?但這類細碎家常絮語由一個哭哭啼啼的「老姐姐」說出來,世人誰能不信?聽到此處,劉鐵成嘴一撇一咧,再忍不住,「嗚」地一聲放聲大哭,撲翻身跪倒在韓劉氏腳前,狠命地碰著頭叫道:「姐姐呀……天幸有人報信兒,叫來認姐姐!兄弟不是人,這麼多年都沒打聽過您啊……」此刻,即便他真地以為韓劉氏「誤認」了他這個兄弟,也不願捅破這張紙了,多年來窩在心裡的苦情,只有在「姐姐」跟前才能盡情地發洩一下。

康熙一干人在閣樓上已看得眼花撩亂。因見他們「姐弟」淚人兒似地哭得淒惶,也覺黯然。四周的強人們早收了兵刃,這些人多是被逼無奈做了血案才入夥的,想起各自昔年苦情,竟有不少抹鼻涕抹眼陪淚的。劉鐵成哭了一陣,抬起淚光閃閃的臉,擦了一把,咬著牙道:「送信的那個王八蛋呢?叫他過來!」

「湖主,」一個嘍囉忙道:「鎮上那個聶掌櫃的跟著船來,一上岸就走了,說是怕人認出來往後不好辦……」

「奶奶的!」劉鐵成罵道,「差點兒傷了我的姐姐!」

這是件要緊事,康熙到此不到一天,就有人專門送信給劉鐵成前來打劫,不能不問明白。韓劉氏沉吟片刻,儼然端起姐姐的身分管教道:「阿彌陀佛,不要與人為難!我一向聽說你不糟蹋人家婦女,心裡略覺寬慰——咱姐弟、咱一家都是作過大難的,得饒人處且饒人,修一條路是一條,不許恃強霸道的!——只這聶家錢莊掌櫃的,一向本分,怎麼也和你走一條黑道兒!」

「他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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