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群臣在暢春園飲酒談笑時,忽聽熊賜履高聲喊道:「文武百官離席跪接太皇太后!」立即,大家紛紛起座,黑鴉鴉地跪了一大片,水榭子上演戲的供奉也忙停了戲,一群生旦淨丑都趴在台上遙叩。康熙急忙前來迎接。
鶴髮童顏的孝莊太皇太后由鈕祜祿氏和阿秀兩個貴妃攙著下了乘輿,顫巍巍走著,吩咐康熙道:「不用那麼多的禮數,叫他們都起來,依舊吃酒取樂兒,我心裡才歡喜。我老了,不願走動,原本不想來的,又是四丫頭慫恿的,說這是開國一大喜事,皇上高興,不要掃了下頭辦事人的興,這才也來湊熱鬧兒。」康熙看時,果然孔四貞也跟在後頭,卻沒見她的好友蘇麻喇姑。阿秀說道:「外頭不比宮裡,風大,老佛爺有年紀的人了,要不要搭起氈幕來?」太皇太后扯了扯金絲猴披風,笑道:「你到底是西邊的人,一說就是氈幕——這麼著就好,叫他們開戲吧。皇帝不必盡圍著我,底下當差的臣子們忙了一年,叫他們好好鬆泛鬆泛!」
「是。」康熙忙陪笑道,「難得今晚人來得齊全。老佛爺興致又這麼好,孫子今晚也要有點孝敬,討老佛爺個歡喜。」「哦?」太皇太后喜的忙問,「你孝敬我什麼?」康熙笑道:「若說東西,憑什麼都不稀罕——這兒現成的戲檯子。孫子今晚要學斑衣戲彩,給您老人家演一齣!」
皇上要演戲!這個消息立時傳遍了整個筵席。因儀程上毫無安排,熊賜履頓時慌了手腳。這是康熙皇帝倡明孝道的盛舉,堂堂正正的典雅之事,他現管著禮部,斷不能諫止。忙叫過暢音閣供奉太監唐敬寶來計議。
「斑衣戲彩是常演的戲。」唐敬寶磕頭說道,「哪怕皇上新編詞兒呢,咱們努力巴結就是——只是皇上扮老萊子,誰來扮老封君呢?」
「混蛋!」高士奇笑罵道,「上頭現成的老佛爺,自然是她老人家受禮!哪有叫你們戲子扮老封君的?你只管叫他們仔細點,不要走了板眼。」罵得唐敬寶一摸頭,笑道:「是,高相說的是!小人糊塗,叫他們加意侍候著就是了!」
幸而高士奇提醒,熊賜履才想到上書房大臣也不能袖手旁觀,便笑道:「咱們幾個恐怕也不能閒著,這不是小事!」當下明珠介面便道:「我來吹簫,索兄打鼓板伴奏可成?」索額圖欣然笑道,「當然,敬如命!」熊賜履皺眉道:「我怎麼辦?……我來拍雲板吧!還得一個伴著主子插科打諢的丑兒,萬一詞兒續不上來,也可掩飾一下——這個角色很難!」明珠笑著推高士奇道:「這是他的行當兒,除了高江村,誰有這等敏思捷才?」
「也只好勉為其難了。」高士奇巴不得這一說,捋起袖口,摘了大帽子,將辮子在頭頂上挽了個髻兒,指著自己鼻子說道,「只在這兒塗上一塊白,我這倒八字眉連描都不用描。」
一場別開生面的戲開場了,戲文再簡單不過,八十歲的老萊子扮小孩子給母親取樂兒。只因皇帝演戲是沒有過的稀罕事,坐在上頭的太皇太后笑得瞇縫了眼,見是高士奇陪康熙上場,便用手一指,說道:「賞他!」康熙忙將一串蜜蠟朝珠親手替高士奇掛上,說道:「這個賞你——好好逗老佛爺笑一場!」阿秀出身西域,從沒見過這個,站在太皇太后身後只抿著嘴兒笑。此時群臣誰也無心吃喝了,都在座兒上伸著脖子瞧。
一陣鑼鼓響過,熊賜履雲板敲起,明珠打疊起精神來,吹出一種似崑似弋的曲子,怪腔怪調的十分滑稽。康熙甩著大髯口,穿一件撒花大紅袍,搖一把撥浪鼓兒,伴著樂聲踩著鼓點,一蹦一跳,撒歡兒打滾。高士奇學著跳加官的架勢,圍著康熙捶胸打背地兜圈子、做鬼臉兒。過門一罷,康熙便按節拍唱道:
月兒明,風兒清,
中秋十五——
他胡謅著,到這兒突然打住。高士奇忙抹一把臉,捏著嗓子接唱:
鬧哄哄啊!
康熙一笑,翻了個筋斗,又唱:
老萊子,八十翁,堂上有個——
他又編不下去了,高士奇一屁股坐到地上:
老壽星啊!
因接得一點茬口不露,不曉得的還真以為他們預先編派好了的。太皇太后笑得前仰後合,卻聽康熙又唱道:
手過百歲樂悠悠,民安國泰好年景。
手搖花鼓咚咚響,高堂歡愉——
他實在想不出該填個什麼詞兒,便裝作一不小心,絆倒在地。卻見高士奇躬著腰兒接唱道:
——赤子心!
康熙本不善滑稽湊趣,聽高士奇接得流暢,倒激起興頭。忽發奇想,要難一難高士奇,手舞足蹈唸道:
忽聞黃河起狂滔——
高士奇不禁一怔:這麼不吉利,怎麼轉圜呢?但很快就鎮定下來,介面道:
——龍顏震怒斬水妖。
斑衣戲彩盡孝道,
座上龍祖哈哈笑。
康熙耳聽樂起,便又唱:
太和之氣塞九重,
任他東海起颱風!
「颱風有起總有停!」高士奇生怕他再說難對的,忙頂著唸了一句。卻聽康熙又唱道:
——臺灣回吾懷抱中。
四海九州呈祥瑞,
萬國整冠拜朝廷。
——獻來天上蟠桃果,
千年萬載奉大清啊!
高士奇想,好話盡被康熙講完,怎麼接呢?——只好扭了扭跳了跳,方扯著嗓子高唱:
真個是:股肱良、天子明,
孝道恪天乾坤正!
老佛爺福比東海水,萬歲爺壽過南山松——
此時,高士奇的詞兒已經枯竭,可是一曲兒尚未終了,還得有一句才能補完,高士奇只好咕咕噥噥唱了一句,吐字含糊,任誰也難聽清。
康熙已跳得滿頭熱汗,摘了髯口笑問道:「高士奇,你這狗才最後唱的什麼?朕在你跟前都沒聽清楚。」「回萬歲的話,」高士奇嘻嘻笑道,「奴才唱的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康熙噗哧一笑,道:「這是詩韻,你竟也有才盡之時!」
「如今舉國歡慶平定臺灣,君臣共唱昇平之歌,豈不是『平平』?」高士奇解釋道,「主子倡明聖道,以孝治天下,親為老佛爺歌舞上壽,豈不該『仄仄』(嘖嘖)稱讚,共祝太皇太后福體康平,天下太平,豈不又是『仄平平』?」
這一解釋,台上台下立時哄然叫妙。一向不苟言笑的熊賜履也不禁莞爾。太皇太后笑得眼淚都淌出來,指著高士奇道:「這猴崽兒,果然伶俐,也難怪你主子疼你……」
這場新編「老萊子斑衣戲彩」精彩成功,因見正戲開場,康熙便來到太皇太后跟前承歡。太皇太后見康熙面帶倦容,便笑道:「我這裡有一大群人侍候著,不用你來立規矩。你累了一日,到前頭歪著,想看戲就看兩眼,不想看,養養神兒也是好的。」康熙忙笑著答應道:「這裡熱鬧得如此不堪,養不成神兒。老佛爺既疼孫子,我可要放肆到後邊會芳亭歇著了。」說罷,又奉上兩杯葡萄酒給老佛爺,才踅到前頭來,拍了拍穆子煦肩頭道:「你隨朕來。」
大約半頓飯光景,穆子煦又從康熙處回來,走到李光地身邊小聲說道:「皇上在會芳亭,有旨召見大人,請移步吧。」
李光地整束了衣冠,跟著穆子煦匆匆離座而去。早有內監何柱兒在前頭導引,曲曲折折來至會芳亭。侍衛素倫、德楞泰已候在那裡,請李光地稍候,便進去稟報。半晌才聽康熙吩咐道:「李光地麼?進來吧。」
這個地方雖名曰「亭」,除了房頂依稀造得像六角亭模樣,下面其實是座小殿。裡頭很寬闊,用玻璃屏隔開成三間。康熙已經更衣,頭上戴了天鵝絨緞台冠,江綢夾袍外罩石青緙絲棉金龍褂,正坐在裡間炕上吃茶。李光地便知是正規接見,忙大聲報了職名進門行禮,叩頭道:「臣李光地奉旨覲見萬歲!」
「李光地,」康熙啜著茶,慢條斯理地問道,「葛禮與張伯年一案,朕駁了部議,外頭人說些什麼?」李光地一聽,心裡便踏實下來,款款說道:「臣在禮部沒有差使,也極少與人議論朝政。臣與高士奇上本保奉張伯年之前,實是心懷恐懼,替張某捏了一把汗。萬歲處置之後,偶爾在戶部聽司官們說起,莫不以為聖聰高遠,明察秋毫,使姦宄無所施其伎倆,正人君子終得安身立命。」聽李光地說話得很得體,康熙不禁點頭,又道:「心懷恐懼是實話,天威不測麼,怕也替你自己捏著一把汗吧?」
李光地忙叩頭道:「是,臣之心亦難逃聖鑒!」
「康熙十二年你和陳夢雷同回福建。你在福建待了五年。」康熙思索著,目光一閃又問道,「葛禮當年也曾帶兵去福建征剿耿精忠,此人到底為人如何,你想必是知道的?」李光地暗暗思忖,科場一案出來後,御史們十幾人上章彈劾,不知何故卻被抹得無影無蹤,這次張伯年平反,肇事的主兒,葛禮依然毫髮未動;聽說前日又命李德全赴南京,賞葛禮貂皮褂、人參等物,聯想到自己和陳夢雷一案,康熙也是兩頭撫慰,實在難猜這個主子心裡打的什麼主意。半晌,李光地方道:「臣與葛禮僅一面之交。據臣看來,此人為人不拘小節、豪爽好客,這是其長,但依仗權勢、盛氣凌人,且不學無術、粗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