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37 審清官撫慰熬刑人.查良將窗窺瞌睡蟲

阿秀見康熙臉脹得通紅,忙走過來要勸,康熙卻一揮手道:「朕早說過,國家政事你不能插口!」小秀登時面紅過耳,訕訕退至一旁。蘇麻喇姑一把扯了她,二人一蹲身便退了出口。康熙幾步跨至殿口,厲聲命道:「傳旨刑部,將張伯年父親即刻押送柳條邊——命張伯年進來聽朕發落!」康熙又轉臉對高士奇道:「朕待你何等恩厚,想來實在令人寒心!」

高士奇驚得通身汗流,伏地叩頭不止:「萬歲的責備固然是,但奴才所言句句是實,張伯年確是清官,奴才焉敢喪心病狂謊言蒙主?」

「你住口!」康熙斷喝一聲,回身抖著手向文書架上亂翻,想找出案卷,當場駁倒高士奇,找了半晌方想到已批轉了刑部,因厲聲道:「你為他回護,受了多少銀子?」

高士奇至此一橫心,昂起頭朗聲說道:「奴才從不要人家錢,與張某素昧生平,更不受他的禮!奴才今日求見,也為進諫主上。主上南巡宏圖遠謀,非一般臣子所能知曉,即有難聽話,也應一笑置之,如此大事,應下明詔。各地方官不得借機悅上,擅修行宮!」

「如此說來,你對朕南巡尚有異議?」

「奴才未言主上不當南巡!」

「大舜也南巡過!」

「大舜南巡,」高士奇索性硬著頭皮頂上一句,「未聞蒼梧大造行宮!」

「好……你頂得朕好!」康熙氣得無話可說,推磨似地在殿中兜了一圈,見穆子煦進來,便問:「你來做什麼?」穆子煦一躬身答道:「皇上,張伯年提到,在外頭候著。」康熙厭惡地擺了擺手,說道:「叫他在雨地裡先跪著……」言未畢,康熙忽然頓住。垂花門外驀地傳來號啕痛哭聲,聽得眾人身上一陣戰慄。守門侍衛武丹大踏步進來,打千兒說道:「張伯年求見主子,願一言而死……」康熙怔了一下,冷冷說道:「叫他進來!」

張伯年由於刑訊受傷,雙手托地膝行而入。寒冷的雨水將他黑布袍子緊貼在身上,額前寸餘長的白髮沾滿了水珠,像是不勝其寒似地在階下瑟瑟發抖。康熙冷笑一聲問道:「張伯年,你號哭請見,有什麼話要說?」

「罪臣想知道皇上給何種處置。」張伯年答道。他的聲音很洪亮,半點懼色也沒有。

「絞立決。」康熙淡淡說道,「你是方面大員,熟知國典,當然曉得是什麼意思。」

「絞決並非極刑。」張伯年叩頭道,「請皇上處臣以凌遲,誓不皺眉俛首!」

「什麼?」

「……但求皇上一件事——臣父年過八十,求皇上赦免遠戍之苦——臣死亦瞑目……」張伯年的聲音哽咽了。康熙哼了一聲:「他跟著你作盡了威福,享了那麼多民脂民膏,走幾步路消消食何妨?」張伯年伏地泣道:「求萬歲洞鑒,臣父從不曾取用民間半絲半縷……」

康熙鐵青著臉道:「難道那麼多人都是誣告?上至台輔、欽差,下至黎庶小民。」

「重刑之下,何證不可得,何供不可求?」張伯年悲愴地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萬歲怎樣處置,臣概無怨言,死無所憾。念臣效力多年,總求萬歲網開一面……可憐我家被抄,只查出五兩銀子,萬里遠戍,老父何能堪受……」

「五兩!」康熙彷彿在曠野中乍聞驚雷,臉色變得慘白,嘴唇抖了兩下,茫然地回顧高士奇,有點口吃地問道:「朕……怎麼沒見清……清單?高、高士奇,他說的可是真……真的?」

高士奇說不清是悲是喜是愧,一口苦水泛上來哽住了,竟答不出話來,只將頭重重叩了兩下,從懷中窸窸窣窣抽出那份謄好的清單捧給康熙。康熙接過來,臉色愈加蒼白陰沉。那張輕飄飄的抄家清單上只寥寥幾行字:

租賃住房兩間,租金納至康熙二十五年,現交原房主領回,退餘金一兩五錢;鍋碗盆杓炊具等雜物折銀三錢,床蓋巾櫛折銀二錢;竹涼轎一乘折銀一兩五錢;另有青蚨錢二串五十文。

這麼一小片紙,因夾在尺餘厚的卷宗裡,他竟沒有看過!淚水模糊了康熙的眼睛,紙上的字變得花了,他跨前一步,似乎想扶起這個罪臣,忽然覺得身上一點氣力也沒,又止住了,擺擺手吩咐穆子煦道:「攙……攙他進來……」

張伯年被攙進來,因有病正在發熱,他的渾身都在顫抖,身上的水淌在地下汪了一片。康熙坐回椅上,半晌方緩聲問道:「你收鹽商還有龍江關的銀子,怎麼都不在清單上?」張伯年已平靜了許多,忙叩頭道:「鹽商販私,原為國法不容。江寧鹽道夏器通受賄不查,臣越俎代庖曾查封過三千兩。龍江關周用中通同鹽道,受賄銀一萬兩,被臣查實截留。泗州、直隸州因被水災,總督阿山作保借用賑災,阿山調走後一直未歸還。不知何故,這張借條在查封臣署後居然丟失——臣實有口難辯……」

「既如此,當初你為何不具實參奏夏器通和周用中?」

「回皇上話。」張伯年叩頭道,「臣秩在三品,係署理巡撫,奏摺按例由總督府代呈。是否呈送御覽,臣亦不得而知。」

「葛禮!」

再沒有比這更使康熙震驚的了。他不明白,這麼大的事,索額圖和明珠為什麼一點也不知道?康熙取過一杯茶吃了一口,嫌涼,順手一潑,又問:「南市樓是怎麼回事?」張伯年道:「此事臣有失察之罪。江南民情不好,須時時以聖諭教訓士子——但並非改建南市樓,而是在南市樓舊址新建聖諭館!因臣初到任,只圖少花銀子,未能詳察前情……」康熙聽著,已是紫脹了臉,按捺著又問道:「朕派欽差前往會審,你既有冤,這些事他們盡可代奏,為什麼不向他們當面講清?」

「臣並未面見欽差大人。」張伯年說道,「審訊都由總督府司官代傳問話。父親命臣拚死熬刑,留得一命進京,或可使主上得知實情。所以臣到刑部翻供,抵死不認一罪,求聖上洞鑒臣之苦衷。」

「熬刑?」康熙不禁駭然,他曾面囑伊桑阿,不得動刑的,良久方問道:「有刑訊的事?」

張伯年實在不明白,自己因何觸怒了兩大權相,一群人勾起手來要置自己於死地!思念至此,不禁傷情,心中一陣悲酸,嗚咽著說道:「請……主上……驗……驗傷……」

康熙沒有起身,他已經氣怔了。張伯年裸露的項上和臂上有條條血痕,還有被夾傷了的腿,根本無須細驗。好半日,康熙方咬牙笑道:「好奴才,這才是好欽差,好總督呢!」說罷,霍地跳起身來,向壁上摘下一柄寶劍,大喝一聲,「武丹何在?」

武丹聽見,高聲答應一聲,大踏步進來,雙手一拱問道:「主子有什麼旨意?」

「你持此劍速赴江南,」康熙陰森森說道,「即刻鎖拿欽差伊桑阿、總督葛禮這夥男女進京,敢不奉詔,就地正法!」

「扎!」

武丹接劍回身便走。張伯年膝行幾步抱住康熙雙腿,懇求道:「萬歲息怒——萬歲輕信人言而欲誅臣,今又聽臣一言再興大獄,何其草率耳!」

「嗯,好!」康熙眼中一亮,欣賞地說道,「果然有疆臣之量!特為試你的心而已——武丹騎快馬至刑部傳旨:赦回伯年的老父——朕還想見見這位老先生呢!」張伯年再也忍不住,逕自掩面失聲痛哭。高士奇驚定思痛,也自傷心,康熙更是黯然。許久,康熙又問道:「伯年,你為何不許在龍潭修造行宮,是風水不好麼?」

「此事萬歲不問,臣也要奏。」張伯年道,「龍潭地近莫愁湖,景緻雖佳卻不易關防。幾處行宮都靠在一起,駐防旗營又遠在數十里之外,萬一變起倉卒,難以策應護駕。聖上一身繫天下,臣職在地方,不能不多加留心。」

「嗯。」

「如今天下剛剛承平,近年來風聞朱三太子潛入江南,幾任知府緝拿,都是剛有點頭緒就撤差調任,元兇未獲,甚堪憂慮啊!」張伯年從容說道。其實他自己這次倒這麼大的霉,壓根說原由正在於此。他很懷疑楊起隆就窩在總督府,但如今正與葛禮打官司,說出來便有挾嫌報復之嫌,因含糊說道,「……譬如龍潭毗鄰有一座毗盧院,近年來香火大盛,遊人如雲,混雜不堪,前年去年竟有四位高僧示期坐化圓寂,今年臣在獄中,不知如何。這也屬可疑之處!皇上又喜歡微服出遊,挨著這等地方,怎麼叫人放心?」

康熙想了想,笑道:「高僧示期坐化,兩年四個,豈不兒戲?你查過了沒有?」張伯年苦笑道:「臣哪裡來得及!造行宮、修書院的事沒完就遭了御案……只去毗盧察院看過一次,就解任待勘了。」康熙思量此事蹊蹺,覺得再問也不清楚,因笑道:「今日個讓你受驚了。有些事以後慢慢再說——你不到五兩的家當還叫抄了,也太過貧寒。來,拿三百兩銀子賞張伯年!」

康熙站在階下,命人抬轎進來將張伯年抬出去,又命高士奇將張伯年父子接到府中好生將息。在濛濛細雨中目送他們出去。

※※※

康熙換了一身微服,和穆子煦各騎了一匹馬,一前一後出了東華門。因見穆子煦悶聲不響,康熙在馬上回身笑道:「子煦,你跟了朕有十幾年了吧?」

「回主子的話,」穆子煦欠身為禮,答道,「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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