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澎湖島的施琅忍著傷疼,帶領姚啟聖、吳英等人,冒雨巡視了新紮的大營,回到行轅大帳時,天已放晴。此時風停雨止,殘月斜照,海濤也不甚喧囂,大戰後的島嶼靜臥海上,平添了幾分悲涼。
「劉國軒這一回損失不小,只能逃到鹿耳門。」施琅喝了一杯熱茶,精神好了些,對坐在案邊沉思的姚啟聖、吳英道:「今日我艦沉了十艘,敵艦沉了四十五艘,另有不少帶傷的。劉國軒已無海戰的力量了。但鹿耳門周圍暗礁很多,登陸很難,看來還有一場惡戰啊!」
吳英捧著茶碗笑了笑,道:「軍門不必焦心,我願為前鋒,到鹿耳門衝灘!」「如今不能立即打。」姚啟聖眼睛被海水蜇得通紅,顯得很疲倦,插進來說道:「自古殺人一萬,自損三千。我軍士氣雖高,也疲累得很了。從這裡到鹿耳門雖然只一天的水程,但天氣變化無常,糧食、淡水也要補充一下。」吳英笑道:「劉國軒敗走時,李大人已將糧食督運上船,大約明日就會送來的。」
「李晉卿此番辛苦不小!」施琅嘆道,「當初他一來,我就讓他下不了台,如今很覺後悔。」姚啟聖格格一笑,說道:「這件事施兄不必擔心,他的功名事業都在你身上,怎麼會料理你?只怕他疑我在裡頭挑唆,我此番跟著你,也有避禍之意呀!」
這個話說得很深,姚啟聖跟著施琅下海,是為了避開「功人」,情願當一「功狗」。「功狗」在前面立功,「功人」在後方受賞。如果,功人整功狗,哪不連「功人」也不成其「功人」了!「避禍」二字實在貼切不過。吳英沒聽懂,施琅卻心裡雪亮,一笑道:「真個文心周納——你說的意思我懂了,也就放心了。給養來了,傷兵要運回福州,先讓藍理他們回去吧!」
「軍門!」
藍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闖了進來。因為失血多,他的臉色白裡泛青,因肚子裹著布,鼓起老高,但精神看去仍頗健旺。藍理叫了一聲,施禮說道:「我還沒有尺寸之功,怎麼就要打發我回去?」
三個人都是一怔,施琅忙叫藍理坐了,按著他的肩頭說道:「好兄弟,你怎麼來了?——方才不是叫你好生躺著麼?——誰說你沒有功勞?若不是你在前頭死命抵擋,我的旗艦也要接敵作白刃格鬥呢!你殺了那麼多敵人,又奪了他們的先鋒艦,這就是頭功!藍理兄弟,你受這麼重的傷,就是鐵人也得焊一焊呀!」吳英也笑道:「老藍,別那麼恃強。有功勞大夥分著得麼,我也想弄個紅頂子戴戴呢!」
「我是扛大活的出身,自小沒吃過一頓飽飯。受了工頭多少氣!原在紫禁宮修太和殿,皇上抬舉我出來,並不是我有什麼文才或者比別人聰明,是瞧著我有把子氣力,不為國效力豈不可惜了。如今這模樣兒回去,我臊也臊死了!」回想當年修太和殿的往事,藍理的眼圈不禁紅了,「……怎麼跟皇上說呢?說我丟了自家的船,躲到敵人的船上?說我跟弟弟比賽,弟弟捨命救了我,我卻連仇也不報,回去逃清閒?說我殺了不少賊,可我一艦弟兄都陣亡了,讓我獨自去領賞?……」
施琅見這粗大漢子動了真情,感動得站起身來。良久,方嘆道:「你的事皇上跟我提起過。我知道你受恩很深,此刻又自覺欠了別人的情義債——可你的傷我瞧了,用不得力的呀!」「說到傷,您不也……」藍理哽咽著道,「軍門既知道我受恩深重,就該讓我見了萬歲爺有話說!」
※※※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兩日之後,二百五十艘戰艦補足了柴炭、糧米和淡水,起錨直抵鹿耳門。鹿耳門是通往臺灣北門港的要衝,劉國軒在這裡設了第二道防線,確保臺灣本土。經過數年經營,島上連營結寨,鹿砦高架,加之島周暗礁密布,端的險要。施琅的艦隊在離鹿耳門港口半里遠處拋錨紮營,施了千方百計,誘劉國軒出戰,無奈劉國軒只是守在岸上用火彈、火箭向海上猛射,剩餘的一百來艘艦窩在灣裡死也不肯出來。施琅一時也覺計窮。
第三日果然起了風,捲起丈餘高的巨浪排擊著水寨,多年的老兵都暈了船,有的船被炮火打穿了水箱,情勢顯得緊張起來。
「這樣下去不行!」施琅站在甲板上,觀察著鹿耳門守軍情勢,果斷地說道:「風這麼大,一兩日停不了,今明兩日必須破敵!」
姚啟聖嘔吐得臉色發白,仍勉強撐持著,說道:「鹿耳門不漲潮,船是靠不上去的!還得設法誘他們出船。……才成啊!」陳蟒邁出一步大聲道:「軍門,標下願去誘敵!」施琅咬牙思忖半晌,方道:「從現在起,到我回來之前,全軍由姚啟聖指揮!」
眾人頓時大吃一驚,姚啟聖道:「你是主帥那怎麼行,要去我去!」
「你怎麼行?我和他們都是熟人,多年來大家咬著牙等著碰面兒。」施琅微笑道,「我親帶旗艦佯作衝灘,肯定能誘他出戰!」姚啟聖連暈船也忘了,急頂一句,「擱淺了呢?」施琅道:「如果不擱淺,我們上岸就能佔一塊立足之地,劉國軒不敢不管——如果擱淺,劉國軒就會派艦圍攻我船。那時你們就可截斷他的後路,他就只有投降一路了!」
「非得你去麼?」姚啟聖的聲音微微顫抖。
施琅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大帥!」吳英和陳蟒,同時單膝跪了下去。「這裡用不著動兒女情腸!」施琅厲聲斥道,「你們下舢舨,到後艦上去!我的艦若沉,或擱淺,你們立即升旗指揮!」看著三人含淚下了舢舨,施琅拔劍在手,瞋目說道:「旗艦和中軍護艦拔錨進擊鹿耳門灘頭!」此時後頭掩護的大炮聲已經響起。
果然,在臨近灘頭三十餘丈時,施琅的座艦真地擱淺在沙灘上,炮台上的十門守灘大炮夾著火槍霰彈沒頭沒臉地打過來,但很快就被吳英的火炮壓了下去。不一時,便聽岸上急雨似的擂鼓聲,九十餘艘戰艦從港灣裡竄了出來,毫不猶豫地向施琅包抄過去,海面上的炮火立時開鍋粥似響成一片——姚啟聖見誘敵成功,手中紅旗一擺,施琅艦上的旗「唿」地落下,吳英艦上一面簇新的龍旗冉冉升起——藍理挺刀直立船頭,率著二十餘艘艦衝過來接應施琅。另有一百五十艘艦卻轉了方向,向港口衝去。頃刻之間,四面八方,海天雲水都瀰漫在戰火之中。
這真是一場空前的海戰。雙方投入的水兵總兵力達四萬有餘,五百餘艘艦船,有的衝,有的堵,往來周旋,殺聲覆蓋了濤聲,七十餘艘戰艦起火,在海面上噼噼啪啪地燃燒,不時有艦隻沉沒下去。起火的船擠在一起,雙方的水兵紛紛跳海,在水裡廝殺格鬥,鮮血染紅了大片的水面。直殺到黃昏時分,清軍才佔領了鹿耳門港口,奪取了炮台,只有灘頭陣地仍在鄭家兵手中。
上了當的劉國軒眼見沒了退路,便命剩餘的三十多艘艦船集中起來,仗著熟悉水勢,一邊與藍理周旋,一邊向施琅逼去。藍理救人心切,率艦隊窮追猛打,卻不防被引至淺水灘,二十艘艦船一霎兒功夫就擱淺了十五艘,餘下的幾艘慌忙逃避,早被劉國軒的大炮掀翻在海裡。劉國軒仗劍哈哈大笑,對左右道:「雖然戰敗,活捉了施琅也是一功!」又指著藍理大聲喊道:「姓藍的,可笑你一介武夫葬身於此!鹿耳門幾十年才漲一次潮,你就是哪吒再世也救不了你家主帥。你和施琅熬得過今夜,過不了明日鬼門關!」說著便命令道,「水上結寨,明日活捉了施琅,退回臺灣再戰!」
姚啟聖上岸第一件事便是帶著吳英上炮台,下邊灘頭還在鄭氏軍手中,再遠一點海面上,擱淺著施琅和藍理的艦船。炮台上的炮都是固定好了的,專打海面上的船,倒不能用來壓制灘頭上的火力,吳英便命兵士們將炮的後身墊高,將射程拉近到海灘上。上了岸,姚啟聖的暈船毛病兒好了。他握著望遠鏡,向海面上看了半晌,踱到吳英跟前,嘴唇嚅動了一下,輕聲叫道:「吳總兵。」
「軍門,」吳英忙道,「有什麼指令?」
「說不上指令。」姚啟聖道,「方才我問了一下,說這裡從不漲潮,不知是真是假?」
吳英沉吟一下,說道:「下海前施軍門就說這裡難打,鹿耳門已經二十多年不漲潮了,說如果能遇上漲潮,大艦就能直上灘頭。唉,只怕難以指望啊!」
姚啟聖跨前一步,皺著眉頭看著海面,倏地轉過身來道:「吳英,這炮只能墊一半,留著一半吧……」「為什麼?」吳英驚異地看了看姚啟聖,又看了看射程以內施琅的艦,突然明白了姚啟聖的意思,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後退一步,驚恐地問道:「難道你……?」姚啟聖黯然地點了頭,說道:「那五門,留著給……施軍門……殉國用。」
吳英的臉變得全無血色,霎時又漲得通紅,按劍倒退一步,瞋目喝道:「你……你敢!」姚啟聖看看左右無人,苦笑道:「你以為我願意?或者你想我要搶功勞?告訴你一句話,如果真的……那樣,我即刻服藥而死!我和施琅什麼交情,你還不明白?」
「那,那為什麼?」吳英被姚啟聖的目光震懾住了,旋即一跺腳,抱頭蹲在地上失聲痛哭道:「不!不不!我不能啊……」
姚啟聖的臉蒼白得嚇人,近前一步道:「這是皇上的密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