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夏季入暑的第三天清晨,施琅按老習慣照常騎馬出城,登高遙望海面,但見茫茫海平線灰濛濛的湧出一輪血紅的朝陽,將南邊一帶崢嶸的雲團鍍成紫紅色。海面上浪濤不安地喧囂著排空峙立,泛著白沫,裹著海藻,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撞擊礁石,推向沙灘。
「風候!」施琅心情陡地一陣激動,站在岩石上沉思片刻,猛地一拍腿,匆匆下來,疾馳回城。姚啟聖和李光地正在對弈,見他進來,急急匆匆地換上朝服,摘了壁間寶劍向腰上繫,二人不禁一驚,李光地推枰而起,問道:「出了什麼事?」施琅已披掛齊整,正繫著帽帶,臉上毫無表情,緩緩說道:「李大人,啟聖兄,等了多少年,多少天,總算皇天開眼,南風將起,今日即刻渡海作戰!」
事情來得太突然。李、姚二人一時都怔了,姚啟聖灼熱的目光掃視了施琅一眼,身上忽然一震,臉漲得血紅,嘴唇嚅動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出來。李光地的面孔一下子變得蒼白,跨前一步,急急問道:「這是……真的?」
「真的!」施琅飽經風霜的面孔上,皺紋一動不動,彷彿一個石頭人,「今日南風必定大起,正是進擊澎湖的好時機!」李光地事到臨頭,反顯得有點不安踱了兩步問道:「我已經拜折,將這裡情形奏明聖上,這兩日必有聖旨,能不能略等一下?」施琅咬著牙,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刻就是皇上變卦,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還等什麼?」姚啟聖眉頭緊鎖,雙手按著桌子,盯著庭院中紋絲不動的椰樹,思索了好一陣,猛地擊案,激動地說道:「好,時勢造英雄,千古一時!傳令升帳!」
中軍帳前號炮悶雷般響了三聲。「大帥升帳」的傳呼,從中軍直送各營、棚、哨。軍士們立即忙碌起來,穿衣披甲,佩弓帶刀,結隊向校場聚齊,偌大校場,立時變得一片肅殺,只聞海浪的「嘩嘩」聲。
施琅居中,李光地、姚啟聖一右一左站在校臺上,三個人都熱得汗濕重衣,釘子一樣一動不動。施琅穿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外罩一件黃馬褂,目光陰沉沉、寒森森,朗聲命道:「請天子寶劍!」
又是石破天驚般三聲炮響,八名校尉抬著劍架,供在將台正中,點燃著案上的香燭,三個人依次行了大禮,退至一旁。
「眾位將士!」施琅的聲音金石一樣錚錚作響。
「在!」
施琅目光橫掃校場上的將士,突然拔高了嗓音:「本都督奉聖命,代天討逆,今日拜祭海神,出海!」說著,從案上一個匣子裏取出一個黃布包兒,供在桌上,自向案前單膝跪著行了禮,躬身上前取出裏邊的東西。眾人一齊矚目,見施琅手中摸了一把銅錢。李光地心中有些納罕,暗想,「這是哪家法術?」
「這是本提督昨夜拜海神廟,請來占卜用的神物,」施琅神情莊重,將銅錢擎在手中大聲道,「一百枚康熙銅錢,擲向臺灣海域圖,倘若我軍出師順利,當有九十五枚以上的字面朝上!」說著目光微一示意,兩個軍士抬著一張厚厚的海藍青氈,將海域圖平鋪在將台中央。
一語既出、將臺上下將士們無不失色:一百枚銅錢,胡亂擲出,誰能保有九十五個以上的字面朝上?李光地的臉刷地變得煞白,回頭看看姚啟聖,也是毫無血色,好容易定住了神,李光地跨前一步,說道:「天與人歸乃是定數,施將軍不必作此一舉!」
「李大人,既是定數,天必佑之!」施琅冷冰冰說道,「倘若果真有所不利,生死有命,施琅願一身當之——請上天默示!」說罷手一揚,那一百枚銅子兒早撒得滿氈都是。有的翻個兒打滾,有的陀螺般旋轉,移時方才都平靜地躺下。
將士們的心都提得老高,惶恐不安地湊近觀看,但見一百枚銅錢星羅棋佈,雜亂無章地橫陳在氈上,黃燦燦,亮閃閃,一、一、三、四、五……居然有九十九枚是「康熙」字面兒朝上!陳蟒頭一個看完,哆嗦著嘴唇怔了半晌,雙眼望著上蒼,跳腳狂呼道:「全是字,全是字啊!」
一霎時,將台上下轟動了,李光地掏出手帕揩拭著額前的冷汗,興奮得滿面紅光,姚啟聖雙手搓著連連嗟嘆:「天心厭鄭,天心厭鄭!」藍明藍理一干武將全身的血都在奔湧,直想拔劍向天狂舞!
「用釘子釘牢了,」施琅的聲音也激動得直抖,「抬出去,鼓樂伴奏,昭示三軍!」
幾名校尉簇擁著那塊海藍氈抬下去了。不一時,便傳來各營將士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李光地心思靈動,陡地一轉念:莫非有九十五枚銅錢是特鑄的兩面字兒?不禁莞爾一笑,卻跟著高呼「萬萬歲!」
事情確乎如此,施琅陛辭時,康熙屏退了上書房大臣及左右,特賜了一百枚兩面字兒的銅錢,叫他如此如此操作,只施琅怕有精明人起疑,特在裡頭換取了五枚,倒使眾人信得更其紮實。見康熙妙計成功,士氣大振,施琅抖擻精神,從預備好的酒罈中傾了一碗酒,步至將台中央一擎酹地,大喝一聲道:「軍令!」
「扎!」
「有進無退!」
「扎!」
「臨敵畏縮者、貽誤軍機者、不遵號令者、見危不救者——斬!」
「扎!」
施琅看了一眼姚啟聖,示意叫他說話。姚啟聖「唰」地一步跨前,亢聲叫道:「臺灣之戰,主上宵旰焦勞,萬眾翹首盼望,今兵精糧足、船堅炮利,上天垂象全勝凱旋!大丈夫立身於世,建功立業在此一時,願與諸君共勉!」說至此,姚啟聖一個大轉身,至施琅身前打了個千兒,朗聲道:「姚啟聖原奉旨督辦糧餉,現有李光地大人以欽差身分坐鎮後方,啟聖敬請隨軍出征,唯施琅大人之命是從,如有失禍,甘當軍令!」他這個簡捷的鼓動起了很大作用,因為人靜,將佐官弁們聽得一清二楚,眼見他以總督身分,請纓前敵,人人激動得心裡噗噗直跳。施琅正躊躇間,李光地走近來,喑啞著聲音道:「啟聖兄一片至誠,施將軍就允了吧,朝廷如有閒話,光地願一身當之。不可躁進,不可畏縮——我在福州設醴酒、掃百花之榻迎候二位凱旋歸來!」
施琅抬頭看了看天,已是辰牌時分,點了點頭,將手一揮命道:「傳我將令,即刻升旗登艦!」
中軍大旗在雄壯的軍樂中冉冉升空,此時南風驟然而起,吹得寶藍緞面的將旗獵獵作響,上頭一行遒勁的鵝黃大字「欽差大臣、太子太保、統領水師右都督施」,在南風中飄蕩地舒展。隨著旗艦,滿載水兵的戰船一列列依序駛出港口。波濤翻滾的海面上,盡是裝備了大炮、火箭、鳥銃的樓船。
藍明藍理二兄弟約定了要比賽廝殺,藍理持地請令,在中軍座艦旁另乘一隻炮艦。藍理船上的人都脫得只剩一條短褲。這兩條船走在全軍最前頭,又都這樣殺氣騰騰,顯得格外醒目。中軍之外,另兩路各七十艘戰艦由陳蟒和魏明兩個總兵帶領,分擊雞籠嶼和牛心灣——又有八十艘戰艦設在中軍後側,有事則救應各方,無事作後備使用。紅藍令旗在鎮台上遙相呼應,依著施琅旗艦號令不斷變換著隊形,海面上畫角號炮不絕於耳,驚得海鷗倉皇地忽起忽落。
第四日申牌時分南風愈烈了,風催戰艦箭一般駛去,像一條條碩大無朋的巨鯨在海面上分浪前行,濺起老高的水花。澎湖島漸漸近了。岸邊兀起的石礁,怪獸一樣在浪濤中一隱一現,用肉眼也能看得清,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姚啟聖畢竟文人出身,即將接敵,心裡突突直跳,兩隻手握著船舷欄,又濕又黏,全是冷汗。他無聲地喘了口氣,回頭對施琅笑道:「這裡的守將不是劉國軒麼?帶了幾十年兵,怎麼如此不濟,他早就該炮擊我船,乘亂出擊才對呀!」
施琅手中的望遠鏡一直沒有放下,撲上船舷的海水早打得渾身精濕,聽了姚啟聖的話,動也不動地回答道:「島上已經有動靜……」話未說完,島上的大炮已震天價響起,集中火力向中軍旗艦擊來,周圍立時激起一片水柱,嘩嘩地向船上傾瀉。與此同時,約一百艘敵艦駛出港口衝浪而來。施琅方將手中紅旗一擺,前隊二十八門大炮,三百枝鳥槍同時怒吼起來。除了賴塔造的十門大炮,其餘都是兵部製造局精製的,射程遠、換裝火藥快,只是後座力大,每發一炮船身便劇烈地抖動。
島嶼上頓時濃煙四起,海上被炸飛了的旗幟、斷桅像風箏一樣飄落下來,島上兵士慌亂地奔跑著,卻聽不見嘶叫些什麼,不久又趨平靜,施琅料是劉國軒在殺人,整飭軍紀。接著島上排炮又劈頭蓋臉地壓過來。旗艦四周水霧濛濛,幾丈外什麼也看不清,海天都瀰漫在粥一樣的混沌中。施琅忙命:「打旗語,左右兩翼不必顧我,速攻雞籠嶼、牛心灣,佔領灘頭!」連叫幾聲,身旁旗手卻一動不動。施琅不禁大怒,拔劍在手,上前要斬這嚇昏了的水兵。待到跟前卻楞住了,原來中軍旗手已被炸死在船舷旁,兀自緊握著令旗站著,鮮血和海水汩汩地往下淌。
施琅又是感動又是焦急,劈手奪過了令旗,厲聲令道:「姚啟聖指揮旗艦!」一個健步登上傾斜的旗台,親自操旗向陳莽、魏明傳發號令。剎那間左右兩翼火炮震天,牛心灣和雞籠嶼兩處同時起火。
此刻前鋒與敵艦